第一百八十八章 乾坤(一)

“君上······”譚邦直起身子一拱手,有些焦急地道。

信陵君的眼裏也流露出一線焦灼,但仍極沉定地抬手止住,舒緩地道:“等!等馮諼回來!”

密室中又靜寂了下來,隻有老唐且不時發出一陣陣粗濁的“噝噝”喘息,一口痰壓在了喉嚨底,“咕咕”地滾動著。

許久,厚重的室門推開了,汗津津的馮諼步履輕快地進入密室,微微躬身一禮,麵對信陵君探尋的目光,淡淡一笑。

信陵君眉梢一揚,眼中閃現亮彩,輕撫著茶盞,洋溢出輕鬆自信的神氣,掃了眾人一眼,手指在案幾上叩了兩下,沉聲道:“大家談談對目前形勢的看法吧。”

短暫的沉默後,木然淡漠的昭忌低徐地道:“君上,昭忌無能,有負君上的重托。”

信陵君向前探了探身子,輕歎了口氣,搖搖頭,和悅地道:“昭老千萬不要這麽說。昭老使秦,完勝而歸,舍昭老,何人能建此大功。楊楓狡獪,不上鉤入彀,卻非昭老之失,也無損我們大局,昭老無需念念於心。”

“可是,我卻不能勝過這黃口孺子,縱是以名震天下的《魏公子兵法》為餌,也無法引得他上鉤。”老頭兒唏噓一聲,橘皮老臉翳上淡淡紅潮,聲音裏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疲憊,削瘦的身軀也瑟縮了一下,“老了,真不中用了。”

“昭老見過楊楓了?敢聞其詳!”馮諼連灌了幾口茶,微笑著問道。

昭忌神色鬱鬱,悶悶地把會麵的情形詳述了一遍,感慨地道:“可惜侯老兒不在了,在看似無解的死局中出奇製勝,侯老兒是最長於此道的。”

信陵君神情一黯,朱亥威光棱棱的虎目中也流露出了深深的痛切哀傷。

放下手裏的茶盞,馮諼依然微笑著,仿佛不經意地道:“昭老素稱識人,長於知彼,你看楊楓此人如何?”

昭忌眼裏射出兩道強光,一字一句極慢地道:“此子外表謙和深沉,內裏倨傲不羈,有眼光,能忍耐。據我所看,此子非獨知兵那麽簡單,倘能見用於趙,將是一個勁敵,絕不可小覷的爭天下的勁敵!”

譚邦皺了皺眉,猶疑地道:“昭老,楊楓是不好對付,可不過就是一奮擊無前的良將罷了,真有如此能為?”

“良將?趙國有過趙奢,有廉頗,有李牧,無需再多一個楊楓。”季梁捋著漂亮的胡須,一臉沉肅地瞥了譚邦一眼,冷笑道,“更何況,此人的心機才學,又何止是區區一介良將。譚邦,這些時日,我們中和他接觸最多的就是你了,怎麽你的看法竟會如此膚淺。昭老的斷語下得準,有眼光,能忍耐。此人對形勢研判極明,並不深陷入我們和龍陽任一方的勢力,而無論是我們,或是龍陽,都無法真正掌控住他。因為誰都沒有發現他無法克服的欲求嗜好,也就不能一擊直中要害。女色?財貨?權勢?兵法?他的弱點究竟是什麽?······雅湖小築他當麵令紀嫣然難堪,《魏公子兵法》他視若無睹,一個沒有欲求的人是可怕的,一個能控製自己強烈欲求的對手就更可怕。我還是那句話,楊楓決不能留。”

腰板挺得筆直的昭忌一拂袖,死魚眼亮灼灼地跳閃出兩團光焰,牙縫裏冷森森地吐出兩個字:“除之!”

馮諼漫不經心地轉動著茶盞,慢悠悠地道:“諸位還是漏算了很重要的一點。雅湖之行,楊楓突兀辭去,再現身時明顯經曆過一場苦鬥,對手是誰?我們茫無頭緒。二十多天了,城外趙軍無一人敢出營門半步,足見他軍令森嚴。可是,他的親衛,不當值時卻在城裏恣意吃喝玩樂,這意味著什麽?大家應該都聽說了,就在傍晚,魏淩漪在禦街攔路尋他的晦氣,卻有人將巡兵引了去,衝散了將起的衝突,那人是誰?”

“砰!”環視眾人一眼,馮諼一拳砸在了案上,目中精芒閃爍,冷沉地道:“通過種種跡象,我可以判定,大梁城裏,楊楓暗中布置有人手,查探各方動態消息,並司衛護之責。他——留——有——退——步!”

季梁反應極快,“你是說,他看穿了大梁的局勢?預備乘亂全身而遁,這可能嗎?”他的聲音不覺有了幾許抖切,“再說,趙王倉促送婚,明顯為的是《魯公秘錄》,他一無所得,敢遽而歸國?”

昭忌老臉一抽搐,雙手按在案幾上,身子蹶然前探,直瞪著一對死魚眼,獰笑了一下道:“他看得透!對他怎麽高估都不會過分。不要忘了館驛夜戰,他的不動聲色,他的隱忍陰狠。如果我們發動了,大梁一亂,那小子乘亂而遁,飛速趕回邯鄲報信,魏國乃至天下大亂,趙丹、趙穆還有餘裕追究《魯公秘錄》嗎?”

譚邦臉色一變,咬牙切齒地道:“他倒打的好主意,留下他,刺殺安釐的黑鍋還要他來背呢!”

砸了砸嘴,嗓子眼“咕”了一聲,一直沉悶坐著的唐且遲鈍地轉了轉眼珠子,翻翻白眼兒,齜牙一笑,聲音深濁地道:“譚邦,你就別打這個主意了,不切實際呀。此事老夫已有了成算,趙國逃不了幹係。咳咳,老夫倒要問你,公主是不是你昨晚在雅湖夜宴挑唆的?少幹點這些沒用的事,真能被那頑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惹翻,鬧出事來,那也不是楊楓了。咳,咳······”

譚邦睜大了眼睛,苦笑著道:“唐老,不是我幹的。我怎麽會做此等露骨之事,不是白給龍陽挑撥的機會嘛!龍陽這段日子正緊著拉攏他,我剛得著了消息,龍陽後日還邀約那小子出城一遊。”

馮諼朗朗一笑,聲音低了些,“唐老錯怪譚邦了。這是那人唆擺的。魏淩漪哪還能不上鉤。”

唐且白眉一聳,“噝噝”喘著,“嗬嗬”地笑了,“幹得漂亮啊!他幹的我就放心了。給楊楓增添些麻煩也好,那丫頭成事不足,敗事倒有餘。好,好。咳咳,君上沒白養了他。”

信陵君摸了摸胡須,眉梢一揚,淡淡笑了一笑。

室中幾個人對視一眼。他們都知道,在安釐、龍陽方麵有一個信陵君的人。從那人偶或傳來的消息,看得出他是安釐陣營的核心重臣,但那人的具體身份,卻隻有信陵君、馮諼和兩個老的知曉。他們暗地裏也猜測過,可總也不得要領。在目前的關鍵時刻,那人看來也要浮出來了。

過了一會兒,季梁銳聲道:“君上,既然行刺之事唐老已有安排,我們還是要早做布置,以防楊楓兔脫。”

朱亥奮身躍起,虎目彪圓,虯髯乍開,抱拳抗聲道:“君上,朱亥請命,為君上除卻此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