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明哲聽的木瀚卿出言反對,不靈光的腦袋裏更添了幾分疑問:“有何不可?分間而立,那還怎叫‘十’字亭呢?”
魏大人倒是不作聲,靜立一處,隻等這三位年輕人辯個分明。
木瀚卿也不慌忙,他蹲下身來,隨手拾了塊碎石,在土上演畫起來:“昨日土主事為我等演說十字亭時,曾說那亭頂都是草製的。雖是偏僻之地的民間造亭,用不得貴料,但灰瓦也是可用得的。”言到此處,木瀚卿又拾來三塊石頭,將那石塊並立成一線:“非用草紮亭頂,定有瓦料不可為之處。起初我也未明其中深意,見土主事這界畫分間而立,我才知要在宮中建這十字亭,便必要分間不可。”
木瀚卿起身,到另一側的水池旁拔了兩根地上竄出的柳條,兩手稍用力,讓那柳條彎成個直角型,將其放到兩塊石頭中間:“我等改建十字亭,按製要用琉璃瓦做頂。這琉璃瓦雖華貴,卻性脆不宜彎折,比不得草木柔韌。若還是把亭頂連成一處,十字亭彎折處毫無緩和,必是不成的。”
馨兒萬沒料到,她視為對頭的木瀚卿,竟是個不需多言的造園知己。若是他二人萍水相逢,或許還能就造園技藝切磋一二,但她師父死的蹊蹺,她頂著殺頭的危險進了工部,土家上下的安危都係在她一人身上,她萬不可有片刻放鬆。
馨兒也去取了枝柳條,在另兩塊石頭間,也作出了一處彎折,滿嘴都是不疼不癢辦公事的口氣:“木主事所言甚是,玲瓏做了分間,正是此意。”
屬下得力,魏大人也放下心來,但身為上司的他,免不得要再多言一二:“不錯,二位主事年少有為,不日既已明了其中深意,快些做出來看。要什麽材料,今日回府前呈個單子給我便好。”魏大人笑得歡心,臉上的皺紋相連,遠看像一朵秋日的貢菊,對三位主事道:“待浮翠亭落定之日,各位來我府上一聚可好?”
魏大人出身瀚林,對修造之事,可謂是半路出家,並無太多家學傍身。他在工部能穩坐侍郎寶座多年,靠的都是把控大局的能力和籠絡人手的手段。九品主事雖官階低微,卻實乃工部之基石人才。先前三位年輕人剛就官時,魏大人還怕這幾位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對洪馨兒的女子身份更是有所提防。但修複禦花園一事動土以來,這姑娘屢次立下大功,卻每每都不居功,讓魏大人在皇上麵前得了不少臉,他自是少不得要籠絡一番。可魏大人並不知馨兒喜好,便想著宴請拉攏,總是沒有錯處。
至於那木瀚卿,魏大人則存了點私心,早就想要請他來家中赴宴,又怕唐突了,拉上那兩位,就顯得自然的多。
馨兒和木瀚卿懂得魏大人是在拉攏下屬,雖他二人都不愛應酬,但也麵上掛笑連聲道謝。反倒是平日裏最熱衷吃宴席湊熱鬧的屋明哲沒有出聲。
魏大人見屋明哲沒有應承,眼光神遊,心中似有所想,便走近他些又問:“屋主事,同去我府上一聚可好?”
這一問,把屋明哲從神遊中拉了出來。他才回過神來,便指了指旁邊被劈倒的龍柏樹,沒頭沒尾的來了句:“魏大人,明哲覺得,那龍柏也該修複重植,才配得上浮翠亭。”
起初,屋明哲聽得魏大人要宴請他三人,心中是盼著的,但他就官之前,他爹老屋主事曾教過他為官之道,第一條就是“無功不受祿“。屋明哲心實,沒看明白魏大人同時宴請三人的深意,眼見那二位主事都做出了功績,才得了宴請的好事,他在這十字亭重建一事上,可是沒出上半點力的。屋明哲心下一急,便開始在心中盤算還可以給浮翠亭做哪些重建差事,奈何他天資欠佳,翻來覆去的神遊,也隻想到了昨日那棵倒地的龍柏。魏大人問他,他無其他建樹可答,便把龍柏提了出來。
魏大人循著屋明哲的手看向那龍柏,轉身對馨兒和木瀚卿道:“既然屋主事心係那龍柏,我等同去查看一番可好?”
上司發話,下屬沒有不聽從的道理,三五步間,幾人就到了龍柏樹旁。
那龍柏栽的早,是從雲寧城近郊的浮雲山上中移栽的。洪馨兒看那龍柏的粗幹,就知這樹定已五旬有餘。天火來時,雲寧城上空雷鳴電閃了一整晚,這龍柏也遭了大難,被那夜的一道雷劈倒,攔腰折斷開來,樹皮發黑,明顯是被燒焦時留下的印記。還埋在土中的木樁子,沒了樹幹的滋養,也早就沒了生氣,隻有貼著樹樁根部長出的幾朵蘑菇和數叢雜草,看著還是活物。
屋明哲見魏大人願意帶他們三人湊近來看,自覺這一提議該是奏效了,便又開言道:“魏大人,您看這龍柏重植一下可好?它長得這樣高,需要好多年的。”
魏大人早察覺屋明哲的資質比不得另兩位主事,但他從未表現出對待三人的偏頗,隻是在心中放了一杆評判的秤。主事一職世襲已久,屋明哲就算再不濟,也是屋家嫡傳的子孫,隻要他安穩當差,不犯大錯,就憑那麵漆配方,也足夠屋明哲在工部混好後半生了。可他對著已經焦黑的樹幹說要重植,魏大人不覺皺了皺眉。
但魏大人剛拉攏完下屬,明點出此事的不妥,恐不符合自己身份,於是,官場老手魏大人輕飄飄就甩鍋給了木瀚卿:“木主事,我知你善花木栽植,依你看,屋主事此法可好啊?”
魏大人這般說辭,馨兒已知他要把這得罪人的言語推給木瀚卿,倒要看木瀚卿怎去化解他屋哥哥丟出的這個難題。
木瀚卿此人雖比不得洪馨兒機靈,卻也實是個聰明人,馨兒能聽出的弦外之音,他同樣也懂得。若他實話實說,定要得罪屋明哲,可龍柏已經燒焦,樹皮都成了焦炭,縱是他木家有“草木華佗”之名,也難以讓其回春如初了。
木瀚卿繞到那樹樁子跟前,做出仔細查看的樣子,腦子裏試了不少勸屋明哲放棄想法的說辭,可算是找到了一句避重就輕的好話:“屋主事,重植這龍柏,實是修複此處園景的好法子,但龍柏金貴,若要重植,必要金箔貼麵,銀柱做支,小心栽培三載,才得見往日之容姿。而我等修園,卻是急工之事。”他兩手相握,朝著天上拱了拱拳:“皇上給你我的工期,隻到秋分,若修複園景,不若去山上挖一株更易成活的高大懷槐。也省去了這好多銀兩。”
魏大人眯眼含笑,對木瀚卿的做法很是讚同。哪知他還未開口應和,一旁的洪馨兒沒忍住,搖頭不滿:“不可,此處不應再植此般高大之木,必要露出朱牆才好。”
這次不隻屋明哲不明其意了,魏大人和木瀚卿也無從理解了。要打圓場,還得是魏大人出馬:“土主事,你這般說,所謂何意啊?”
“魏大人請看。”洪馨兒走去那木樁子邊上,彎下腰來,兩手合為一圈,箍在樹圍側端:“看這龍柏,少說也有五旬的樹齡了。敢問它栽於何時啊?”
“這…”魏大人若有所思:“老夫被調任到工部時,這龍柏就已經在此處了,隻是那時,好像這樹比現下矮上不少。土主事問此事,可有何關聯啊?”
洪馨兒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麵露喜色:“這便是了。玲瓏原是不敢斷定這浮翠亭之名是何計較,既然這樹是慢長起來的,那便可知此名由來了。”她指著宮牆外若隱若現的浮雲山道:“此處名喚浮碧,卻無太多綠意,僅就這一株龍柏並些許花草。玲瓏便想,翠在何處,浮在何處呢?這龍柏並非近日才移過來,那便解釋的通了。所謂浮翠,正是遠借浮雲山於翠頂上之意。”
“這莫非就是傳言中,造園之最高要義,巧於因借?”木瀚卿發了問。
洪馨兒答道:“的確如此。”
“難怪…”魏大人欲言又止。
“魏大人,這是想到了何事?”沉靜一陣的屋明哲拋出這句不合時宜的提問。
“難怪園中隻那浮翠亭是翠綠的琉璃瓦,土主事一番解說,甚是應景。”魏大人是真的不知曉這其中的深意,洪馨兒的說辭,也解了他心頭疑惑,但他身為侍郎,又是長輩,不好對馨兒表出過多的賞識,以免被他人曲解,說他處事不公。魏大人隻在心裏給洪馨兒暗暗記了一筆。
屋明哲見重植的事情沒了眉目,一轉念就又提了樹樁子的事:“木主事,我聽聞木家有種新花草,連石頭都能紮根,不如在那樹樁子上種些來,旁裏再植了高樹,更添翠意,可行否?”
木瀚卿聞聲,麵上的血色都褪了去,不再多看屋明哲,語氣卻沒有慌亂:“屋主事說笑了,哪裏有這等花草。”
木瀚卿心中明了,屋明哲所言非虛,他木家確已新培出了一新種,能穿石紮根,遇水則活,隻是那新種並非花草,而是一種不易枯萎的苔蘚。甚至離土十數日,也無萎凋之相。但此事極為隱秘,還未對外人多說,為何土主事和屋主事都要來問這苔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