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東市老洪家眾人徹夜未眠,洪馨兒的妹妹星兒也跟著忙前忙後,給她二姐端了不知多少盆熱水。她爹就燒了一整夜的熱水,生怕不夠洪馨兒用的。而她娘忙著給女兒換衣裳,擦身子,一塊塊的粗布帕子都浸水給馨兒壓了額頭。直到雞叫時,馨兒才有了聲響:“瀚卿!瀚卿!”

洪家那三位互看一番,都不知“瀚卿”為何人,聽這名字倒像是哪家公子。馨兒她爹搖搖頭:“哎,好的不學壞的學,可別是學了土家小姐,也沾了想跟男子私奔的毛病。”

“有你這般說自家女兒的嗎?”馨兒她娘罵起她爹自有一套:“雞都叫了,你快去剁食!一大男人比那老母雞還嘴碎,連自家女兒都編排,也不羞臊!”

馨兒她爹被懟的啞口無言,訕訕的退出去幹活了。

“瀚卿,瀚卿…”馨兒還在念叨著。

她娘摸摸馨兒側臉,察覺燒退了些,才叫醒了馨兒:“馨兒,馨兒,快醒醒。”

馨兒緩緩睜眼,見自己已躺在了最為熟悉之床榻上,隻是被褥比之前要好了些,又見她娘和妹妹在身側,一用力就坐了起來:“娘,馨兒無事,無事。”

“你這孩子,就喜歡硬撐著。渾身燒著倒在門外,還說無事。跟娘說說吧,不是在替土家姑娘當差嗎?怎得穿了這身男子的夾襖,還鬧了這一身的傷?”她娘心疼的看著馨兒,舀了一勺子水想喂給馨兒。

“娘,我自己來。”馨兒渴極了,搶過水碗,一飲而下,還嗆了兩聲。

“慢點慢點。”馨兒她娘一麵給馨兒順背一麵道:“三丫頭,給你二姐弄些粥來吧,看她這樣子,怕是餓了好一陣了。”

星兒去生火做粥,屋內隻剩下了母女二人。

“說說吧。”馨兒娘坐上了床沿:“這瀚卿瀚卿的叫了好些聲,你在土家這時日,到底有些什麽事?說與娘聽聽吧,娘定不告訴你爹。”

馨兒看著她娘,落了淚:“娘。”她鑽進娘親懷裏,再不想瞞了,將皇陵的事撿了說給她娘,連帶木瀚卿怎麽舍命救助於她都說給她娘。但有意隱瞞了自己冒險救木瀚卿的事,怕她娘太過懸心。

馨兒她娘聽後,長出了一口氣,心疼的抱緊了馨兒:“兒啊,難為你這番勞苦,竟然還去隆陰遭了這般大罪…”馨兒她娘落下淚來:“要不…咱不再去那宮裏了?可成啊?土家一直送錢送物,娘和爹都沒大動過,咱回來過太平日子吧。那個什麽姓木的,對你有情有恩,咱給他立個牌位,多上些香,你也快十八了,等你姐姐回娘家了,娘拖她給你說個婆家,莫要耽擱了你的終身啊…”

馨兒聽後,也落了淚:“娘,馨兒的脾氣你還不知曉嗎?師父對我如親女兒一般,將最上乘的造園術全數教於我,絲毫沒有留私。您和爹從小就教我,應了人的事,就要做到,不然就不要應下。皇上已讓我去修那郊外行宮,若我不回土家,往日之功就全白費了,給師母的承諾,也就不作數了。若那樣,和那些話本子裏忘恩負義的惡人有甚區別?”

她娘早就猜到這倔頭勸了也是白勸,但木瀚卿的事她還是沒忍住想多說:“馨兒啊,那…娘不攔你回土家了,你自當心便是。可那木瀚卿,你要朝前看,不可再多留戀了。到底是個死人了。”

“不!”馨兒打斷了她娘:“我一日沒見他屍首,他就一日還未亡!我等他!”

這世上最令人動容之情話,從不是非你不可,看你傾心,愛慕已久之類的虛言,而是縱然希望已渺如晴天白日時天邊之雲霧,女子還固守本心,脫口而出的那句“我等他”。小女子雖難有氣吞山河之勢,然這份藐視歲月無情之本心,足以熔斷來時冰冷之日夜,任他是父母親人,也是阻不住的。那些後來沒能等住的人,並非不深情,隻是少了對自己的一分狠勁,才不得已跟命數做了妥協。

而洪馨兒,從不是那個會妥協低頭之人,她認定了,就是一輩子。

“可那木家和土家之糾葛,何時才能說清啊?你夾在中間,要如何自處呢?”馨兒她娘太懂自家女兒,硬勸不成,就來旁的擾之。

馨兒聽了這,剛硬氣的言語軟了些:“自有解決之法。娘,你就依了馨兒吧。快給我端粥來,我都快兩日沒吃過了,餓的緊了。”

她娘搖頭:“好好好,打小就強不過你。你要去便去吧。在家躺一日,明退燒了再回土家,我這就給你拿粥來。”

馨兒娘推門出去了,不一會兒就端上了白粥和一疊小菜。馨兒吃過後,又睡了一整日。夜裏才緩過氣來,算是真退了燒。一家四口難得在一起吃頓飯,馨兒她娘還殺了隻老母雞,說要給馨兒好好補補,那雞湯被馨兒一氣喝下兩三碗。

四人在房中吃得正歡,門外吳嬸來敲門借鹽:“洪家妹子,我來借些鹽。”

“門沒閂,嫂子進來拿。”

吳嬸在院裏等拿鹽時,看見了掛在院中的夾襖,跟馨兒她娘道:“我都聞到雞肉味了,可是你那大女婿回來了?他家我記得家境也就一般,怎得能穿起這官家男子才有的濃綠夾襖?”

馨兒她娘忙取下了夾襖,言道:“嫂子,定是你繡花太多看錯了,哪裏有什麽官家男子了。”

“哎呦,要不是你家二女兒?我家柱子說那回看到她了,穿得可好,還給了柱子不少銅板呢。要不是我給了柱子幾棍子,他還死緊著嘴不肯多說呢。”吳嬸不依不饒的。

“大嫂子啊,可不能多說啊。我家馨兒之前聽得外郡有便宜的好豆子,非要多弄些來,想多賺幾個。這孩子,從小就淘氣慣了,都跑了幾個月船了,還沒帶回來豆子呢,哪裏就來了什麽官家男子?她還沒出閣,可莫要亂說啊!”

“好好好。”吳嬸笑笑:“不亂說,不亂說。”,轉頭接了鹽出去了。

馨兒她娘藏了夾襖回了屋裏,衝馨兒道:“兒啊,你可好些了?”

馨兒放下碗筷,在地上蹦踏了兩下:“娘,你看我能走能跳,這母雞湯喝了,我渾身都是力氣。”

“那就好。”馨兒她娘轉頭看她爹道:“她爹,一會兒馨兒吃完,你趁黑將她送回土家去,吳嬸險些看出馨兒在家,再呆下去怕是要生事端了。”

馨兒也舍不得她爹娘妹妹,可她娘所言不虛,事情還未了,她得替土家考量,不能再留戀這一時團聚之樂了。

夾襖還未幹,馨兒也帶不走,馨兒娘答應替她收著,依依不舍的送走了女兒。

馨兒爹將馨兒送到土家後門,不忍再看骨肉分離,轉身就走開了,連送別的話都不願多說。馨兒心頭一酸,卻也不得停下,抬手叫門,迎出來的是香秀。

香秀一把將馨兒拉進門裏:“馨兒!”香秀喜出望外,拉住馨兒兩手:“你總算回來了!前日裏聽得有獵戶去了外頭的山上,說是毒林外頭躺著死屍,你和木主事又遲遲不回,可是嚇死我和夫人了。快跟我見夫人去!”

進得後堂時,土夫人正跪在地上,雙目緊閉,不住的搓著一串佛珠。

馨兒輕聲問香秀:“香秀姐,師母何時開始念佛的?”

“你走的這數月,夫人一直是心緒不寧,日夜都掛念你和小姐,總是夢到你二人遭了難。你又這麽遲才回來,她現在必是要念到宵禁才肯歇下的。”

馨兒吸了口氣,突然發現當日她未衝動而去是個無比正確之抉擇,若去了,木瀚卿生死便不得知,土夫人和自家爹娘也愧對了,她到了下麵都沒臉見師父了。這世上還有如此多的人為她懸心,她怎可自私到僅為情愛就赴了黃泉呢?她的性命,早已不止是她自己的了,必得用到更有用之處的。

馨兒屈伸去扶土夫人:“師母,馨兒回來了!”

“馨兒?”土夫人睜開眼來:“真的是你?佛祖保佑!老天保佑啊!”土夫人樂的並未起身,就著跪姿拜謝了一番滿天神佛,馨兒也隻得跟著跪下:“師母,我回來了,您快起身吧。天涼,仔細身子。”

兩日攙扶著站起身來。土夫人跟馨兒坐定,香秀上了茶來,土夫人這才得了空細看馨兒:“好孩子,你定是受了好些苦,人都瘦了。那木家的可也回來了?”

“師母。”馨兒聽了木瀚卿,頓了頓:“木主事他為了救我,現已生死不明,隻留下了這個。”

馨兒從懷中掏出了那隻鞋子,垂著眼,不再說話。

“這是何意?生死不明?難不成,你二人不止修那陵墓,還有了他事?”

“正是。”

馨兒必要瞞著她娘些事,到底骨肉相連,她娘雖有盤算,卻沒有土夫人般穩得住自身,見慣了官場事後的那份淡定,所以她跟土夫人,可將這來龍去脈不隱瞞的全數說出的。

土夫人聽到半夜,落了幾次眼淚,也不知疲累了,隻一味的心疼馨兒。對木瀚卿之死活,她也上了心,吩咐香秀明日差人送馨兒去木府上說事。馨兒不知,何時她師母跟木家老主事這般相熟了。

“嗨,你都說了你師父的事情是有誤會,實則和屋家脫不開關係。那木瀚卿又對你這般情深意重,自當告知諸事的。”土夫人態度轉的如此快,馨兒還真是有點難以適應。

“師母,那紅岩菱一事不查了?”

“好孩子,明日木老主事來,你自問問他,當麵鑼對麵鼓的咱們講清,不是更好些?”

“師母,您不懷疑木家人品了?”

“沒得可疑了,你走這數月,師母可是對木家之印象大為改觀了。”

“哦?”馨兒扭頭:“發生了何事啊?”

“天晚了,你快去歇下,明日用了早飯師母再跟你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