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孔雀，尤其還是雄孔雀，孔殿承沒有一丁點展示歌喉的打算。
見他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勉強，甚至還帶點避之唯恐不及的抗拒，池舒雲盡管沒有完全相信，也暫時不好再多說什麽。
“那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打算？”孔殿承眨眨眼，他還真沒有仔細考慮過。
日子一天天過不就行了，還要什麽打算？
不過，這裏的很多事物對他來說都很新奇，他要好好見識一番。
孔殿承臉上浮現些許茫然，很快又轉為期待。
池舒雲看見後，眼中閃過一抹慈愛的笑。
他覺得小承這樣情緒外露、表情靈動，才有點十五六歲少年的樣子。
之前的小承太沉浸在戲曲中，在平時就顯得有點呆，經曆了打擊之後，整個人更加沉默陰鬱，他有點擔心小承心理會出什麽問題。
現在看見小承像是撥雲見日，變得明媚起來，他也放心不少。
池舒雲起身，伸手拍拍孔殿承的腦袋，把他因為脫頭套而弄亂的頭發整理好，又說：“這又不是上課提問，你自己想清楚就行了，沒必要回個答案，有什麽糾結、煩心的地方盡管來找師父。”
孔殿承不太習慣別人碰他頭發，差點躲開，但一想這人是他的長輩，就忍住了，隻是縮了下脖子。
聽到師父這番溫暖的叮囑，孔殿承覺得心裏暖暖的。
喜歡他的，都是有眼光的好人！
剛才在台上，他雖然清楚哪些人批評的是原來的孔殿承，可聽到那些話的人是他。
他就算沒有記憶，也知道自己向來雀見雀愛，從來沒遭受過這樣的嫌棄。
麵對對他釋放善意的師父，孔殿承也願意回以感謝。
他仰頭，真誠道：“謝謝師父，師父你真好！”
池舒雲從孔殿承頭上收回的手一頓，他猶豫片刻，本來打算告別的話換成了：“師父帶你回家吃個飯，然後送你回去，免得你還要擠地鐵，畢竟你明天還要上課。”
孔殿承：？！
他現在是一個還不到十六歲的學生，而且還是個再有四十天就要中考的準畢業生！
人生忽然就變得昏暗了。
孔殿承像是曬蔫了似的，沒精打采地換下戲服，等師父交代些事情一起離開。
他這樣的表現，落在別人眼裏，就是因為台上丟人又被師父訓斥而失魂落魄。
孔殿承完全沉浸在他一個即將成年的孔雀還要去讀初中的悲傷中，根本沒有注意到周圍人的眼神。
反倒是池舒雲開口勸解：“《鎖麟囊》裏有句唱詞：‘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你現在這樣未必是壞事，以後的事誰也說不清。你不要有負擔，更不用在意別人的議論。”
孔殿承回神，琢磨了一下，就知道師父誤會了。
他沒有解釋，而是應道：“放心吧，師父，我真的已經接受現實了，我以後肯定會讓師父感到驕傲的。”
池舒雲笑笑，沒有打擊小徒弟的自信。
其實對池舒雲來說，徒弟是平平無奇還是聲名遠播，他並沒有那麽在意。他隻要好好教弟子，做到問心無愧就行了。
而孔殿承不知道池舒雲的佛係，他覺得池舒雲作為師父，付出了很多。
像孔殿承這樣小時候就有名聲的京劇神童，其實很難拜師。
要是師父教得好了，人們會覺得這是學生本來就有天分，師父沒有多少功勞。但萬一出點什麽變故，師父就可能隻有苦勞，還砸了招牌。
京劇，從入門到出師，通常要十來年，這其中變數太多了。
就像現在孔殿承倒倉失敗，作為他師父的池舒雲，也聽到一些諸如“以為撿了個寶，結果砸手裏了吧”之類的嘲諷。
這幾次孔殿承表演拉胯，也會牽連到池舒雲。
但池舒雲沒有因此批評孔殿承，給他壓力，而是委婉地勸導，希望他能自己想通，走出來。
從各方麵來說，池舒雲都是個很好的師父。
他現在喊一聲師父，而且師父對他也好，他一定要報答師父。
而且，師父還請他吃飯哎。
師父一定很喜歡他——在記憶中，除了某些節日，師父通常不會叫他們去家裏吃飯的。
池舒雲在戲曲學院任教，平時在劇團裏也會對後輩指點一二，但那些隻是學生而已，真正能稱得上他徒弟、行過拜師禮的一共有三個人：
大師兄叫周君健，今年二十四歲，已經出師，但並沒有從事京劇相關行業，隻當愛好；
三師妹叫秦鳶，今年二十歲，正在讀研；
剩下那個就是孔殿承了，他雖然年紀小，但因為拜師早，排行第二。
池舒雲對三個弟子整體算是一視同仁的，隻是因為孔殿承是小弟子、又沒有家人，他會多少有點偏向。
但也不明顯。
至少之前，池舒雲沒有單獨叫過孔殿承去家裏吃飯。
所以現在孔殿承就十分自戀地認為，是他太討人喜歡了，才會讓師父破例。
肯定是這樣！
孔殿承坐到車後座，餘光還在欣賞車窗玻璃反射出的模糊影像。
不過，車一駛出去，他就顧不上了。
這是他第一次乘車，盡管腦子裏有原主乘車的記憶，但那不算他的體驗。
而真正的他，出行應該是用飛的吧？
孔殿承手撐著下巴，聚精會神地看著窗外後退的大廈和樹木，他專注得像是在欣賞美景，一點也不覺得厭煩。
池舒雲通過後視鏡看了一眼，覺得自己這個小徒弟像是破土的竹筍，透著年輕的生機，又像是從石頭中采出的玉，變得光彩奪目。
池舒雲暗自思索：不知道明樺見了，會不會喜歡，能不能開心一點，她一直想要個孩子……
*
欣賞了一會兒路旁的景色後，孔殿承打開手機，就看到聊天軟件有十六條未讀消息。
這有點反常，原主朋友不多，還把班群屏蔽了，通常沒什麽人找他。
忽然多了這麽多“問候”，孔殿承怎麽想，都覺得和剛才他登台的事有關，而且多半是算計他的人。
果不其然，他點開軟件，就看到最頂端的對話框是一個備注為“程穆”的人。
對方發了十條信息過來——
[承承，你還好嗎？]
[抱抱.jpg]
[是人都有失誤的時候，你現在的嗓子已經比以前好很多了，不用把今天的事放在心上。]
[這是你喜歡的事，隻要堅持總會有回報的。]
[當初程祖在倒倉的時候傷了嗓子，後來不是創立了程派嗎？]
[你這麽努力，以後會成角兒的！]
又過了十分鍾。
[怎麽不回消息？]
[要是難過可以和我說，別憋在心裏。]
[看，還有好多人誇你，多看看這些，會不會開心一點？]
下麵是一張視頻截圖，彈幕上都是誇獎的話：
[這真的是男生嗎？也太嬌俏了！]
[唱腔還不錯，再練練，程派也算後繼有人。]
[小哥哥的顏值拉我入坑京劇！]
[京劇有這麽洗腦好聽嗎？]
……
孔殿承看完這些毒雞湯，嘲諷地輕哼一聲。
程穆的那些話，看著像是知心好友的勸慰和鼓勵，實際不懷好意。
師父都說了，他的嗓子不適合唱戲，越是強求，恐怕會越傷嗓子。
可程穆偏偏用好話哄著他，要他多練習，讓他做那些不僅沒有回報還會傷害自己的堅持，就是想讓他嗓子廢掉。
真是歹毒啊！
就是不知道原來的孔殿承是怎麽惹到程穆這種人的，讓程穆以朋友的名義留在他身邊，步步算計。
不過，他可不是原來那個單純又愛唱戲的孔殿承了，任程穆說得天花亂墜，他也不會上當受騙。
他對自己的種族有著清醒的認知，誰也別想騙他開嗓！
孔殿承沒有立即回複，而是退出去看別的消息。
剩下的六條消息，兩條是公眾號的廣告，其餘三條都是周君健發的——
[你現在嗓子悶得像開水壺似的，還好意思登台？]
[被人趕下台，還要師父舔著臉去道歉，給你救場…]
[你快中考了，專注學習不好嗎？]
孔殿承氣得鼓起臉，翻了個不太明顯的白眼。
這算什麽師兄？真是令人討厭！
他劈裏啪啦地打字：
“要你管！”
“師父願意給我救場，又沒勞駕您！”
“還有人說你是最醜薛湘靈呢，你不是還照樣上台？”
雄性孔雀的嗓音是有點低沉，但綠孔雀的聲音絕對不是粗噶如烏鴉，頂多是顯得有點憨罷了。
而且他人形的聲音明明很好聽！
這個所謂的師兄，孔殿承還沒有見麵，就已經心生反感，不想和對方有太多接觸了。
周君健正好在看手機，馬上就回複：“你這是什麽態度？能不能聽點勸？”
“我這也是為你好。”
對此，孔殿承的回應是直接拉黑。
平時也沒見關心他，一看見他出事，覺得他丟師門的臉了，就來訓斥他，這叫為他好？
抱歉，他不接受。
另一邊，周君健又打了一段話，結果，收到一個紅色的感歎號。
愣了兩秒，周君健才反應過來自己被孔殿承拉黑了。
他憑什麽？
周君健覺得孔殿承是狗咬呂洞賓，氣憤地直接撥通電話。
孔殿承掛斷兩次，才接通：“你還專門打電話來罵我嗎？”
他的語氣裏透露著濃濃的不耐煩。
電話那頭的周君健沒想到向來呆呆的小師弟有這樣的脾氣，因為太意外而一時沒有接腔。
正專心開車的池舒雲聽到孔殿承的話，微不可查地皺了眉，他不太管徒弟的私事，可現在好像這孩子被人罵了。
稍微糾結了那麽一會兒，池舒雲覺得自己作為師父，不好意思視而不見。
再說，他帶孔殿承回家也可以算是別有用心。
池舒雲問道：“怎麽了？”
孔殿承毫不猶豫地選擇向師父告狀：“師父，周君健他罵我！”
他連師哥也不喊了。
“我怎麽罵你了？你不要惡人先告狀。”周君健沒想到他和師父呆在一起，還把這事說給師父聽。
這個小師弟似乎變了個人似的……
池舒雲覺得自己又不是幼兒園的老師，還要調解徒弟間的小矛盾。
他讓孔殿承把免提打開，微揚聲：“你師父還活著，小承輪不到你來教訓。”
這話，就是對孔殿承明晃晃的偏袒了。
“師父……”周君健有點委屈，覺得師父偏心。
以前倒罷了，孔殿承年紀小，天分還不錯，師父稍微護著點不算什麽。
可現在，孔殿承明明都廢了，還總給師父丟臉，怎麽師父還偏心得更明顯了呢？
周君健想開口為自己辯解兩句，就聽到一陣忙音。
孔殿承把電話掛了。
這種不討人喜歡的人，他才不想搭理。
盡管勸自己為這種人生氣不值得，孔殿承還是把臉頰鼓得像倉鼠，要是他羽毛還在的話，他估計要炸毛了。
他心裏是有點委屈的。
這又不是他的觀眾，憑什麽特意來罵他？
他也替原主不值，好歹這人也算是原主的師兄，相處了近十年，原主又沒有惹到他，至於這麽落井下石嗎？
目前為止，他接觸的人，似乎隻有師父一個人對他好。
池舒雲通過後視鏡看到他的表情，不免覺得好笑，以前從沒發現小承這麽孩子氣。
作為師父，池舒雲寬容得有點不負責任。
他有時候會對徒弟嘮叨，甚至有點說教的意味，但其實要是徒弟不聽，他就不會再多管。
隻有在孔殿承年幼的時候，考慮到小孩子心智不成熟，池舒雲對他稍微嚴厲了點。
等孔殿承長到十三歲，有自己主見之後，池舒雲就不怎麽幹涉了。
至於他們師兄弟間的關係，池舒雲也是順其自然。
誰說同門之間就要相親相愛了？
孔殿承年紀小，和另兩個有代溝，而且還不喜歡社交，和周君健、秦鳶的關係都很淡。他小小年紀，就像曆經滄桑的老僧一樣，很少有什麽情緒。
因此，池舒雲在看到他會因為周君健使小性子時，才會覺得新奇有趣。
池舒雲勸道：“你師哥一直口無遮攔，就算說了什麽，你也別放在心上。”
孔殿承撇嘴，委屈地反問：“師父是在為他說好話嗎？”
“是怕影響了你的心情。”
孔殿承肉眼可見的開心起來，聲音裏都透著輕快：“我沒有放在心上，我就是不喜歡他，不想讓他當我師哥。”
池舒雲也被他影響得有點孩子氣，玩笑道：“那師父也不能把他逐出師門啊，頂多，你不搭理他就是了。”
“師父最好了！”
不會教訓他，讓他和討厭的人和睦相處。而且，師父喜歡他應該超過周君健……
孔殿承輕笑一聲，把討厭的人拋在腦後，開始想著到師父家能吃到什麽好吃的。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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