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成這樣,還好意思打著程派天才的名號?”

“還是換池老板吧。”

孔殿承聽到亂七八糟的喝倒彩聲,暈暈乎乎地睜開眼,看台下的人都有了重影。

好多人啊!

他長這麽大,就沒有見過這麽多的人。

不對,他怎麽會出現在這種地方?他不是應該……

腦袋一陣刺痛,他想不起過去的事情,隻知道自己叫孔殿承,是一隻快成年的孔雀。

難道是父母見他快成年,讓他到凡世曆練遊玩?

孔殿承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落到這樣的境地,但現在他沒有絲毫法力,也就隻能既來之則安之,麵對現狀了。

當務之急是搞清楚他現在的身份。

孔殿承環視一圈,毫不猶豫地下了台。

不隻是台上伴奏的人愣住了,連觀眾都對他這不按常規出牌的舉動感到意外——被喝倒彩的人多了,但還真沒有幾個直接下台的。

孔殿承可管不了那麽多,他又不會唱戲。

還沒有走到後台,孔殿承迎麵遇見一個人,對方批評了他幾句,語氣嚴肅但並沒有絲毫氣急敗壞、口不擇言,讓孔殿承感覺這個人顯得十分從容有氣度。

知道自己做錯了事,加上腦中突然多了一團記憶,孔殿承倒也老實挨罵。

等這人離開,他才慢悠悠走到屬於這具身體的妝台前。

後台還有不少人,用飽含惋惜、同情、看熱鬧、指責等複雜情緒的眼神看著他,還竊竊私語。

孔殿承像是什麽都沒有察覺,隻盯著鏡子中的人。

周圍的人都以為他受了打擊,這才魂不守舍地發愣。

誰也想不到,孔殿承腦中想的是——

好一個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的絕世美人兒![注1]

這樣的人,光是站在台上,就是一副風景了,竟然有人趕他下台?

鏡中人現在是青衣的扮相:臉上是濃墨重彩的妝容,把人顯得格外明豔;頭戴點翠頭麵,稍微歪了下腦袋,那些簪子就像是展翅的蝴蝶微微顫著;身上穿的戲服是紅色喜袍。

這正是薛湘靈的經典皮膚。

薛湘靈是程派名劇《鎖麟囊》中的主角,穿嫁衣的戲份是在“春秋亭避雨”這一段。

然而,這麽漂亮的新娘子卻被人趕下台啦。

這樣的裝扮對於孔殿承來說是一種新奇的體驗,他有點舍不得卸妝。

隻是,就算再喜歡,他也不能頂著這副模樣生活,而且,頭套勒得他額頭疼,發飾壓得他脖子酸。

最重要的是,他想趕緊看看自己究竟長什麽樣子呢。

孔殿承一邊卸妝,一邊梳理著剛才腦中突然出現的記憶——

這具身體也叫孔殿承,從小就有京劇神童的名號,五歲學戲,八歲就上過國家台戲劇頻道的春晚,幾年間拿獎無數。

他有天分,悟性高,在一起學戲的弟子中是出類拔萃、令人望塵莫及的存在。

大多數天才都會有點不合群,原主年紀又小,在誇讚聲中不免有點傲氣。

這在小時候還沒什麽,等長大點,原主就顯得不懂人情世故了。很多時候他凡而不自知,無意間就得罪了人。

原主性格不討喜,人緣差,就連和他搭戲的人也和他關係一般。

但原主沒有在意過這些。

學戲是一件很苦的事,原主能堅持下來,是因為喜歡。

他沉浸在戲曲中,一心想著提升自己,把周圍人的不喜都當成是嫉妒,而同行的嫉妒是對他的誇讚和認可。

總體來說,原主一直過得很順遂。

直到十三歲的時候,原主開始“倒倉”。

“倒倉”,是戲曲的專業用語,俗稱變聲期。這對演員來說是一個坎兒,就像是跳水運動員的發育關。要是過不去,就算演員再有天分,以後也廢了。

原主很愛惜自己的嗓子,在倒倉期間,他很少用嗓,也注意忌口。然而,他倒倉還是沒成功。

他的聲音變得低沉,是網上傳說的那種低音炮,好聽是好聽,但不適合唱戲,尤其是不適合唱程派青衣。

原主還能唱,隻是別說比不上自己原來的水平,甚至連同門都遠遠不如。

才十五歲的原主根本接受不了這種落差,更不願意改行。

他喜歡京劇,別的小孩在玩遊戲看動畫片的時候,他在練功;別的同學在賴床的時候,他已經早起吊嗓子,周末和假期對他來說根本不存在。

從五歲到十五歲,整整十年的付出。不談喜歡,就是這些沉沒成本,也不是一般人能輕易放棄的。

更何況,原主覺得自己並不是完全沒有希望,他才十五歲,說不定還有轉機。

原主雖然嗓子比不上從前,但他的技巧和經驗都在,大多數時候,他都能發揮出現有條件下的高水平。

就算比不上以前,考慮到他才度過倒倉期,重新開嗓,大家對他都比較寬容。

很少有人當麵指出他的不足,加上人通常對自己的聲音有濾鏡,就像很多人都對自己的歌喉盲目自信,根本察覺不到自己唱歌跑調。

原主也不能免俗。

但也有可能,原主是不想麵對現實。

所以,原主就這麽堅持唱了下去。

然而,這不是長久之計,他現在的唱法很傷嗓子,在台上的表現也越來越不如人意。

戲迷不會像娛樂圈的粉絲那樣有濾鏡,如果登台的人業務不行,他們就不會捧場。

這一次,觀眾更不給麵子。

京劇圈有句玩笑話:“十個男旦九個程,個個會唱春秋亭”,這話有點誇張,但也不是沒有道理。[注2]

剛才原主在台上唱的就是程派名劇《鎖麟囊》中“春秋亭”這一段。

這種名段,原主唱得熟,戲迷們也聽得不少,相應地,要求就更高。

在原主三次跑調,四次跟不上弦後,就有觀眾哄原主下台。

然後,此孔殿承就非彼孔殿承了。

原主的經曆很單調,除了上學,就是學戲。

孔殿承很快就看完,他覺得事情發展到現在,還不算什麽。

原主唱的不行,作為消費者觀眾不捧場,這是無可厚非的。

至於經曆這種落差,原主一時接受不了,也情有可原,畢竟他還是個沒有人生閱曆的小孩。這樣的打擊,比高考失誤還嚴重,他沒有第二次機會。

或許再過一段時間,他就想通了。

退一步講,就算原主想不通,願意忍受嘲諷和指責,即使沒有戲迷支持,依舊堅持唱戲,那也是他自己的選擇。

可孔殿承腦子中多出來的一段還沒有發生的事……

接下來,他會被人算計,成為一個沒有藝德、被戲劇界封殺、被全網嘲諷的人。

還沒有成年的“孔殿承”穿著他最愛的戲服,扮上全裝,選擇和這個世界告別。

而算計“孔殿承”的人,則以受害者的形象進入影視圈,名利雙收。

梳理完這些記憶,孔殿承忍不住歎氣。

這具身體現在還不到十六歲,在他們那裏,十六歲的孔雀,還是幼崽呢。

就算人類和孔雀不能相提並論,這具身體還沒成年,換算過去,還是比他年紀小。

孔殿承已經卸完妝,看著鏡中的臉,他覺得很熟悉。

這應該是他自己的長相。

他又拿出手機,搜以前的孔殿承的視頻,發現也是這張臉,但眼神和氣質不太一樣,看起來不像同一個人。

是他們長得一樣?還是他替代了原來的孔殿承?

孔殿承不清楚,但他有一種感覺,原來的孔殿承不在了,他更能確定自己絕對不會落得記憶中的下場。

他要在戲劇界大放異彩,讓今天趕他下台的人刮目相看!閃瞎害他的人的雙眼!

孔殿承握緊右拳,衝著鏡中的自己點頭。

從鏡子裏看到有人往他這邊走來,孔殿承收起右手,將兩隻手擺在膝蓋上,也收斂了臉上的表情,乖乖等著。

走過來的就是之前批評了孔殿承又去救場的人,他叫池舒雲,是孔殿承的師父。

池舒雲本來是一肚子氣的。

上了那個台子,即使有失誤,也不能扭頭就走。這樣一聲不吭地撂挑子,是以後不想吃這碗飯了嗎?

可池舒雲在台上唱了兩段,心情已經平靜不少,現在看見孔殿承像小學生一樣乖巧地坐著,心裏的氣又散了大半。

“小承,你這次……”

孔殿承立馬接話:“師父,我知道錯了。”

他這個師父各方麵都好,就是有點囉嗦。

池舒雲聽到他道歉的話,再看他眼眶紅紅的,像是剛哭過(實際上是卸妝時擦紅的),批評的話也說不出口了,怒氣被惋惜和理解所取代。

“我們必須要好好談談。”

孔殿承點頭,跟著師父進了一間屋子。

池舒雲語重心長地說:“小承,我之前就勸過你,放下執念。你再這樣,嗓子更壞了,受人嘲諷,自己也不開心,圖什麽?”

“你年紀還小,人生的路還長,沒必要死磕在戲劇上。學戲這麽苦,你都能堅持下去,把這份刻苦用在別的地方,你什麽學不好啊?”

“就算你喜歡戲,也可以當愛好,或轉學別的。以前倒倉失敗的人也不在少數,就去學琴、學鼓……像李多爺,倒倉後轉學老旦……”

有學戲的底子在,池舒雲說起話來抑揚頓挫、娓娓道來,並不讓人厭煩。

孔殿承默默聽著,不時點頭應和一下,沒有插話。

等到師父端起茶杯,他才開口:“師父,我想明白了,以後我不會再開嗓唱戲啦。”

“嗯?”池舒雲十分意外,可還是優雅地咽下口中的茶,“真的想通了?”

孔殿承深情十分認真,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

他是孔雀,又不是百靈鳥,長得好看就行,唱什麽戲呢?

作者有話說:

注1:好一個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的絕世美人兒——武林外傳台詞

注2:十個男旦九個程,個個會唱春秋亭。應該算是京劇俗語,屬於引用

【聲明】角色無原型

(除了本人出鏡的程祖、程硯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