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

碼頭上的夜色中,有著幾盞魚燈微微亮著,單薄的光線下一夥精壯的漢子們,在小心的來回忙碌著。

不遠處的一座閣樓上,兩個人在安靜的看著這一幕。

一直到一陣海風吹上閣樓,讓兩人不由自主的都緊了緊衣服。

年老的那人歎了口氣道:“阿福啊,現下新年剛剛過去,族裏就讓你著急忙慌的出海,三叔實在是心有不忍,可你也曉得,咱們沒辦法啊,你哥年前來信說了,今年朝廷說不定有什麽針對南洋的大動作,他如今官拜禮部侍郎,定然不會無的放失的,而咱家這一批貨物又足足準備了兩年時間,對咱們整個蔡氏一門都至關重要,萬萬不能出了紕漏,隻好讓你在這種天氣下出海,以防朝廷有什麽變故。”

阿福全名喚作蔡福,當今禮部侍郎蔡慶的親弟弟,而蔡福與蔡慶麵容雖有幾分相似,可身子骨卻天壤之別。

蔡福相較一直為官的哥哥來說,健碩了不知道多少倍,膚色古銅,肌肉結實,一眼就能瞧出是一個弄潮的好手。

他笑了笑道:“三叔瞧你說的,好似我不是蔡家人一般。”

“主要是這種天氣出海,實在是太苦了些。”三叔說道,他們海邊人都曉得,天冷後出海無疑是一遭難熬之事,因船員需在甲板上操作,沒辦法經常躲在船艙中,天氣冷加上海上的風浪,尤其是海水若打在身上後,那各種滋味,絕非任何人都能扛的下來的。

可蔡福不以為意的灑脫一笑道:“無妨的,莫說現在已經日漸暖和,就是寒冬天氣我都不懼。”

三叔看著蔡福這幅自信豪邁的樣子,感觸的拍了拍蔡福的肩膀。

蔡福又是一笑道:“三叔,夜裏風大,你要不還是回屋裏吧,這裏我盯著就成,等到天蒙蒙亮絕對可以揚帆起航,不會給劉知州他們添麻煩的。”

三叔搖了搖頭,本想陪著蔡福一起,可隨後又一陣冷風襲來,讓三叔忍不住的牙根打顫,他張了張嘴,最終還是點頭同意了蔡福的提議。

年老了,身子骨終究是抗不出風浪了。

漸漸的。

天邊亮出了蒙蒙的光亮,經過一夜的忙碌,蔡家的船隊也收拾妥當了,隨後在蔡福的一聲令下後,船隻緩緩的向著海中駛去。

……

太陽的第一縷光芒,同一時間也灑在了清化城。

甄武早早的起床在院子裏打了一套拳,這才在下人的伺候下用了食,而等他全身收拾妥當後,張輔等將已經來到了他院外等候。

朝廷的旨意已經傳達到了清化。

甄武,譚忠等將班師回朝,張輔,朱榮,呂毅,黃中等則留下鎮守安南,同時等待朝廷安排過來的官吏,進行設立三司等事宜。

這些日子甄武該交代張輔的都已經交代好了,今日也無需再多說什麽,見到張輔等人後,他直接帶著眾人來到了軍營。…

然後下令班師。

這一次,甄武給張輔留了五萬兵馬,其中有雲南兵,亦有廣西兵,這些人以後不出意外都會跟著張輔久鎮安南,然後落戶安南。

其餘人則兩路原路返回。

沐成帶著他那一路兵馬返回雲南,甄武則帶著他們那一路兵馬,先返回廣西太平府,然後等到廣西等地的軍卒們各回衛所後,他會帶著一些有功之將,以及直隸兵馬回歸京師。

而就在甄武他們班師的途中。

京師之中,朱棣終於收到占城國王希望大明幫忙清剿海盜的請求。

朱棣當場便哈哈的大笑了起來。

終於等來了。

他正琢磨怎麽和朝臣商議讓鄭和下南洋呢。

這不就有話可說了嗎。

朱高熾和朱高煦哥倆正陪著朱棣說話,見朱棣突然笑了起來,一時間都疑惑的看向了朱棣。

朱棣掃了一眼這哥倆,然後沒搭理這哥倆,接著往下麵看了起來。

當他看到這一次占城的朝貢禮單時,朱棣的神色一時間又古怪了起來。

這…

軍餉?

太他娘的客氣了吧。

朱棣是曉得甄武出使占城的,很早之前他就和甄武商議過,可是按照之前商議的內容,甄武隻是去占城和占城國王商議共同清剿海盜的事。

怎麽占城國王那老家夥,還給他多送起東西來了。

朱棣心裏滴咕著,甄武那個狗日的到底怎麽搞的,不會把占城國王給忽悠瘸了吧。

這時,朱高熾和朱高煦再也忍不住了。

“父皇,到底何事這麽高興?”

朱棣把心情平靜下來,臉上回歸往日如山嶽般的偉岸神色:“你們自己看吧。”說完,把奏折扔給了朱高熾。

朱高熾小短手慌忙倒騰的接住,引得肚子上的肥肉一陣亂顫,不過這會兒誰也沒心思在意這個。

等到朱高熾看完後,滿臉上都掛上了不解。

他是知道朱棣謀算鄭和下南洋的事情,如今結合這封奏折,簡直可以說是太巧了,就好似占城是大明的蛔蟲一般,怎麽缺啥給送啥呢。

朱高煦這時已經從朱高熾手中接過奏折看了起來,他剛看了幾眼就振奮的驚呼連連:“爹,這也太他…郎的巧了。”

朱高煦好懸沒把罵娘的話收回來。

朱棣瞪了一眼朱高煦:“巧?你以為沒有我和甄武的謀劃,這事真能這麽巧?”

朱高熾一時間明白過來:“爹,這是姐夫辦的?”

朱棣點了點頭,本來打算給朱高熾和朱高煦解釋解釋,可隨後深入一想,想到了甄武往日雁過拔毛的作風,頓時罵罵咧咧道:“奶奶的,這狗東西指不定撈了多少好處,他娘的若是沒撈夠,會給老子忽悠好處?不行,不能就這麽便宜他。”

說完,朱棣看向朱高熾倆人道:“你倆等他回京,就去他府上打秋風,就說我準許的,你們給我刮他一層油出來。”…

朱高熾大喜。

他不得朱棣寵愛,不敢也不願收取臣下的什麽好處,更沒有經營什麽營生,可整個太子府都要他養著,他實在是太窮了。

如今朱棣讓他去找甄武打秋風,簡直是心花怒放。

當即朱高熾就忍不住了:“二弟,你再讓我瞧瞧,我看看占城這次送的都是什麽,想必姐夫見到好東西也不會錯過,我瞧著幫你大嫂挑兩件好東西。”

嗯?

朱高煦撇了一眼朱高熾,瞧這家夥給樂的。

這老大也太沒出息了吧。

……

等到第二日朝會,朱棣便把占城之事提了出來,這一下讓所有的朝臣都措手不及,用朱棣的話說,占城是咱大明比較聽話的小老弟,如今好不容易求到咱們頭上,咱得幫,而且清理海盜對咱大明的東南沿海也是一件好事,這種一箭雙凋的事情憑什麽不做。

蔡慶等人簡直懵了。

他們準備了好久的說辭,這一刻完全用不上。

誰能想到突然冒出個占城來。

不過,他們這群千軍萬馬闖科舉考出來的官員,反應能力倒真不錯,當即在心中重新組織起語言,然後在朝堂上反對了起來。

有一人開口,其他人就有更多的時間準備。

一時間,一個接一個的開口,竟然形成了一片反對的浪潮。

朱棣對此有些驚訝,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沒想到興舟下海一事,遇到的阻力竟然比出征安南大了許多倍,看來這才是戳到了他們的痛處啊。

他的臉色漸漸的黑了起來。

蔡慶這個時候站在朝堂之上,恍若未覺的正洋洋灑灑的大說特說:“陛下,如今我大明剛剛平定安南,實在不宜再興兵戈,而海盜之患自古便有,殺不勝殺,即便如今清剿了海盜,可不出兩年,海盜必然再次泛濫,我大明何須多此一舉勞民傷財呢,更何況洪武年間,我朝太祖皇帝便有海禁前策,這些年下來,效果頗佳,海盜亦不敢強犯我大明,陛下何故為了占城,違背太祖前訓,貿然更改海洋之策呢?”

說到最後,蔡慶甚至還朗聲的質問朱棣道:“陛下難不成是那好大喜功之君?”

其他人見狀也附和道:“求陛下收斂好戰之心,與民更始。”

朱棣看著堂下黑壓壓的跪下的那片人,眸光中閃起了殺意。

什麽叫好大喜功?!

什麽叫好戰之心?!

張武不樂意別人這麽違背朱棣,站出來質問蔡慶道:“蔡侍郎,什麽時候清剿海盜也成錯事了,官殺賊,天地公理,怎麽在你們嘴裏就變了味了呢,我張武沒你學問高,不懂你的那些花花腸子,但是我卻曉得海上有盜賊,我大明就該為天下萬民滅了這幫海盜,還海洋一片清明。”

蔡慶澹然一笑道:“清剿海盜自然不是錯事,但卻要分情況,我大明如若要清剿海盜,絕不是為了什麽占城,定然要為了我大明的臣民,可如今我大明臣民尚未受到侵犯,海禁之策又效果頗佳,何以非要大興兵戈,難道侯爺手下的兵卒不是娘生爹養的嗎?隻曉得讓他們送死搏殺嗎?”…

張武頓時被氣了夠嗆,紅著眼就想上前給蔡慶兩拳,不過身子剛剛一動,就被身邊人連忙拉住了。

朝黨之上因此更亂了起來。

朱棣見狀,怒喝了一聲退朝,便甩袖率先離去。

……

之後的幾日,每日早朝都會為了是否興舟剿滅海盜一事吵的不可開交,每天朱棣從朝堂上回去後,都要大發雷霆。

海盜海盜。

他難不成打個海盜也要被這群反對的玩意兒,罵成昏君一個嗎?

天下還真他娘的沒有說理的地方了。

怎麽對錯也能由他們定下標準了。

而這個時候,甄武他們已經回到了廣西,到了這裏後,甄武需要把這次出征兵卒的獎賞發下去,也需要安排各地的兵卒有序的返回各自的衛所之中,所以一時間忙碌了起來。

然而,就當他快要忙完這些事情後,柳升突然找了過來。

“國公,您之前不是讓水軍的弟兄們,著點海上的情況嗎,安南那邊的兄弟們傳來了一個消息,說是恰巧瞧見了一夥船隊。”

“海盜?”甄武挑眉問道。

“不是。”

柳升搖了搖頭道:“有弟兄乘小船摸過去,發現是一隊商船,而且看服裝還是咱大明的人。”

“嗬。”

甄武突然來了興趣,放下手中的活,看向了柳升:“好家夥,這夥走私船真是好膽,這種天氣下也敢行商,也不怕死在海上。”

“這有啥。”

柳升撇嘴道:“這些人為了錢什麽不敢幹呢,我之前還聽水軍的弟兄們說過,這些走私的船隊,不僅會給海盜交利錢,甚至有些昧良心的為了討好海盜,還給海盜們輸送情報,方便一些海盜上岸劫掠呢。”

說到這裏,柳升問道:“國公,咱大明如今施行的可是海禁,臣民寸板不可下海,咱如今既然瞧見了,要不要抓了他們,我讓人遠遠跟著呢,隻要您點頭,不出幾日絕對給他們來個一網打盡,說不定順藤摸瓜還能查出一些人來。”

“你想得太簡單了。”甄武說道:“這些人敢走私,就不會讓你那麽容易順藤摸瓜的查出什麽的,不過…把這些人收拾了倒也可以,多少能出一口惡氣,這些自私自利的狗玩意,有一個算一個,殺光了也不過分。”

柳升大喜。

但隨後甄武開口接著道:“但其中有一個顧慮,咱們如今已經奉昭班師,途中若再動兵戈,怕是容易被一些人抓住把柄,我倒是不怕,哪怕我擔起大責來,對我來說影響不大,可你和水師的兄弟們,說不定要被一些人口誅筆伐的抹掉這次功勞,這你舍得?”

“不能吧,咱抓走私的船隊,還能抓出錯來?”柳升不解道。

甄武抬眼看了一眼柳升,他心中雖然無比痛恨那些走私的世家大族,但卻也隻能仔細的和柳升解釋:“我問你,你在海上抓了那些人,你有什麽辦法證明他們是走私的?”…

柳升瞪大了眼睛道:“這…總能有辦法的吧。”

“有個屁。”

甄武翻了個白眼道:“人家轉頭和你說人家是占城人或者三佛齊的人,你咋說?狡兔三窟,你以為這些人不知道多搞一個身份?甚至人家背後的人,說不定還會買通其他小國,讓這些小國把你狀告到陛下那裏,到時候就說你縱兵攻打友好屬國,你覺得你有沒有本事逃掉這個罪責?”

說到這裏,甄武來氣的錘了一下桌子:“這些走私的商隊,誰的背後不是一個家族,誰的家族在大明沒有幾個官員,你以為他們是普通老百姓?老百姓可沒有這個本事搞船隊出海走私貨物。”

“艸,這他娘的一群什麽狗玩意。”柳升罵道,隨後不甘的問甄武:“那咱們就這麽算了?”

甄武想了想,半晌後,甄武開口道:“倒也有一個辦法。”

“什麽辦法?”柳升立馬問道。

甄武一笑道:“挑一些親信,扮成海盜去吧,到時候現場審一下,能審出來東西,咱就還是大明水師,若是審不出來也不用把那些人抓回來了,直接殺了泄憤得了,還有,記得把貨物全部拉回來,白送的,不要白不要。”

“這能成嗎?”柳升吃驚的張大嘴巴:“國公,這可是違紀的。”

“放心,陛下的性子我曉得,回頭我寫封奏折送上去,隻要上繳一半貨物,陛下保準不生氣。”甄武笑眯眯的說道。

說起來朱棣可比他恨這些走私的東西們。

“那成。”柳升樂得眉開眼笑:“我這就下去辦去。”

甄武點了點頭,他看著柳升興衝衝下去的背影,嘴角笑了起來,不過笑著笑著,眼中再次浮現出了一絲厲芒。

暫且先割那群玩意兒的一塊肉吧。

遲早有一天,會讓那群隻顧著自己,從不念朝廷,不念民族,不念百姓的家夥,明白腦袋是怎麽從脖子上掉下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