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二。

杜省等一眾安南使臣,帶著陳天平開始南歸,黃中率千餘將士隨行護航,等到廣西後,他們將會匯合呂毅帶領的五千兵馬,一同把陳天平送至安南都城,繼任國王。

這一趟誰都知道,大明境內是沒什麽太大的危險的,反而等入了安南境內之後,才有可能出現一些難測的意外,這也是為什麽大多數護送陳天平的人馬,會選為廣西兵勇的原因,這般能省了京師至廣西這一路上的人吃馬嚼。

今兒的日頭是很不錯的。

陽光給的很足,照在人的身上有一股暖洋洋的感覺,讓人靜極思動,特別適合出行。

城門口領了這趟差事的軍卒,一個個神情也頗為雀躍,顯得精神勃勃,可能除了天氣的緣故外,還有在節日裏麵吃的好,睡的飽,積攢了滿身的氣力的原因。

他們帶著笑意,滿是自信的安撫著給他們送行的家卷們。

吵吵鬧鬧中,黃中瞧著到了時辰後,開始收攏軍卒,列隊待發,軍卒們隻好一一告別了妻兒,告別了父母,告別了親友,為了他們的生活,為了責任,也為了大明的榮耀開始準備踏上征程。

一個年輕的士卒因為著急,甚至一不小心差點衝撞了黃中的馬。

他的新婚妻子擔憂的驚呼出聲。

黃中撇了一眼,見這名士卒的妻子還懷著身孕,本來動怒的眸光一時間也溫和了下去,不過依舊伴著臉訓斥了一句道:“慌慌張張像什麽樣子,還不快去列隊,往後穩重些也能讓你家裏人安心一些。”

“諾。”士卒應聲後,找到自己的隊伍,匆匆跑了過去。

黃中騎著馬匹巡視了一圈,等到隊伍全部整裝待發後,與杜省,陳天平等人說了一聲,隨後大手一揮,隊伍緩緩的向前走動了起來。

送行的家卷們,不舍的跟著行走,一個個依舊伸著腦袋扯著嗓子,和軍卒們說著說不完的叮囑。

一直走出了很遠,他們又目送了很久,這才一個個歎息的轉身回城。

而在這些送行的人當中,有一個讓人出乎意料的人。

裴伯耆。

他竟沒有與陳天平同行南歸。

這讓禮部送行的一眾官員有些疑惑,尤其是當裴伯耆返回城門後,轉身上了城樓,更讓他們滿腦子生出問號來。

這裴伯耆在搞什麽鬼?

可是當他們看見城樓前,那位挺拔站立如勁鬆一般的將軍時,他們一個個有些恍然大悟,原來是被趙國公留下來了。

但趙國公留下裴伯耆做什麽?

難不成趙國公還天真的以為,黎季犛會違逆大明不成?

試圖留下裴伯耆以作後手?!

而這時裴伯耆已經來到了甄武的身邊,他向著甄武提出了和那些官員一樣的疑問:“國公昨日差人過來,讓老朽暫留大明,可是擔心黎季犛會出爾反爾?”

這些日子以來,裴伯耆對於甄武與朱高煦之間的政見爭議,也是有所耳聞,所以不難做出此想。

甄武沒有隱瞞的打算,直接點了點頭,隨後轉過身麵向裴伯耆道:“裴先生滿門忠義,在安南亦是聲望在野,若是陳公子出現什麽意外,有你在也能揭露黎季犛之罪行,不至於讓黎季犛黑白顛倒,所以你與陳公子分開南歸,更為妥當一些。”

裴伯耆皺著眉頭,他亦有些不敢相信道:“雖說黎季犛此人狡詐狠辣,可在大明聲威之下,難不成黎季犛真敢以卵擊石?”

“敢不敢,我不做推論,我隻考慮可能性,做我該做的防備。”

甄武伸了個腰,眼光再次望向遙遠的南方道:“左右不消多少時日就能見黑白,裴先生不妨耐心暫住一段時間,若是陳公子安然南歸,且安然繼位,到時我再派人送裴先生南下,並且依照之前你我商議那般,我亦會挑選能人強將助先生們與黎季犛鬥法,當然若是真有什麽意外,那麽…嗬嗬。”

之後的話,甄武沒有說,但是其中的意思已經盡然表明。

裴伯耆點了點頭,隨後也轉頭與甄武一般,向著南方望去,隻是他的臉色中多了一抹對陳天平的擔憂。

而與此同時,禮部送行官員回去後,把甄武留下裴伯耆的事情,不一會兒就傳揚了出去,隨著一個個的傳誦,很快也傳到了解縉和楊士奇等人的耳中。

解縉忍不住冷笑一聲道:“識時務為駿傑,以大明如今的強盛,十個安南也不是對手,那黎季犛豈會做不智之選?!”

“定當不會的,兩條路擺在眼前,黎季犛難道還會自找死路?”幾個書記官一時間都開始出言讚同且吹捧解縉起來。

楊士奇反而皺眉道:“若是黎季犛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膽,不肯委曲求全,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呢?”

解縉等人都是一愣。

下一刻,解縉自傲的笑道:“這些話說起來簡單,可事到臨頭又有幾人能有這般氣概,畢竟是身死道消啊,能坦然麵對的怕是寥寥無幾,不說旁人,士奇兄莫非忘了你我與周是修周兄的約定?你我尚做不到,一個小國蠻夷又豈能做到。”

這話一落,書記官們都開始裝聾作啞了,不敢在這件事上多言,不過他們也曾聽聞過,當初靖難時解縉,楊士奇等人與周是修共同約定,京師城破之日以身報國,可最後卻也隻有周是修一人坦然上吊自盡。

後來這件事傳到當今陛下耳中,還有人進言開墳掘墓,並遺禍周是修的家人,還好當今陛下心胸寬闊,不欲計較,這才作罷。

楊士奇聽到解縉談起這件往事,臉上浮現出一抹微怒。

這件事在他心中仿佛是一條惡犬,瘋狂追咬折磨了他許久的歲月,還是在最近才壓下去那種愧疚感。

如今見解縉毫無愧疚的直言提及,不免對解縉有些不喜。

可是解縉如今備受寵信,他即便再不喜,老好人的性子發作,依舊沒有在這件事上多說什麽,隻是澹澹的說道:“趙國公曾查過黎季犛此人,既然趙國公有這方麵擔憂,想來也不是無的放失。”

“趙國公?”

解縉見楊士奇提起甄武,不成想,反而更加不屑道:“這怕是趙國公,覺得自己顏麵受損,強自找補顏麵耳。”

說完,解縉還哈哈大笑了起來。

楊士奇一愣。

這也是能嘲笑的?

而幾位書記官也不曉得是真心還是假意捧殺,竟還在這上麵添油加醋的吹捧解縉。

更讓楊士奇意外的是,解縉偏還特別吃這一套,得意之極。

楊士奇心中暗歎了一口氣,沒有再針對此事多說一句話,認真的開始辦起自己的差事起來,然而在其他的地方,像朱高熾,朱高煦,夏原吉等人也在討論著,甄武留下裴伯耆這個舉動。

朱高熾倒還依舊是笑眯眯的樣子,話裏話外誰也不曾得罪。

但是其他的人,大多都認為甄武是在多此一舉。

一個個的即便沒有明言,心中也多在揣測甄武如解縉之言一般,在強找顏麵。

而當朱棣聽到這些閑言碎語時,他搖頭笑了一陣,等到笑畢後,臉上浮現一抹冷色,隨後想了想轉頭給甄武的小兒子封了一個驍騎尉勳職。

這讓一眾人都懵了半天,就連朱玉英也搞不清楚朱棣這是啥意思,雖然這隻是個榮譽稱號,沒有實職,但那也是有功才能封賞的,她小兒子還在吃奶呢,能有個屁的功勞啊。

反倒是甄武不在意這個,聽聞後隻是笑了笑就把這事忘到了一邊。

……

時間一天一天的流逝。

另一邊,黃中護送著陳天平等人,終於到了廣西,眾人在廣西略作整頓後,匯合了呂毅所帶的五千兵馬,開始向著安南而去。

這時候馬上要到安南境內了,黃中想起朱高煦的提點,以及甄武對此事的看重,不由得也提起了幾分小心,不僅時不時的去和呂毅商議,就連探馬也不斷的派出。

等到了眾人進了安南境內,來到了第一站丘溫後,黃中等人見到了黎季犛派來迎接明軍及陳天平的官吏和人馬。

這些人領頭的是一個叫做黃晦卿的人。

黃中聽那些人的口氣,好像是安南的一個什麽大官,還是黎季犛身邊的近臣,可這卻依然讓黃中心中警鈴大作。

狗日的。

當初說好的黎季犛和其子會親自來此迎接,現在這算怎麽回事?

黎季犛不來,陳天平還哪來安南之王的威嚴。

黃中當場就詢問黃晦卿:“順化郡公何在?他為何不親自來迎接?”

順化郡公就是黎季犛的兒子。

黎季犛用兒子的名義求得了大明的王位冊封,如今朱棣不讓人家當王了,也意思了意思,給黎季犛的兒子封了個順化郡公。

黃晦卿哎幼一聲,就解釋道:“瞧將軍說的話,郡公怎麽會不來呢,隻是在過來的路上突然生了重病,而病情來的實在凶險,行不得路,所以隻好在前邊停下治病,不過郡公就是怕將軍誤會,這才讓我帶著人先一步的前來迎接諸位。”

說完,還一邊往黃中手中塞著金子,一邊誠懇的求情道:“郡公真心沒有一點怠慢之意,隻是病來不由人,還望將軍莫怪,也多多諒解一二。”

黃中如何能信這話,與呂毅對視一眼後,金子直接還給了黃晦卿,冷臉道:“我不管他有沒有病,你速去催其前來。”

黃晦卿見黃中和呂毅都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沒辦法後,隻好答應下來,然後帶著人當即便返回去催黎季犛等人。

如此,黃中和呂毅等人就在丘溫暫且住了下來,等待黎季犛等人的到來。

可一連兩日,都沒有消息傳回來,這讓黃中有些坐不住了,尤其是陳天平回歸故土後,一天到晚的問他:將軍何時啟程。

這讓黃中都覺得臉上有些掛不住了。

不過,黃中依舊沒有冒動,他連續派出去許多的探馬前去打探消息,試圖打探到黎季犛的情況。

但探馬還沒探到黎季犛等人動向的時候,丘溫以及下一站雞嶺關的臣民百姓們,倒先摸到了他們的所在之處。

這些百姓們一個個臉上掛著洋溢的笑容,帶著雞蛋,美酒,吃食,特產絡繹不絕的上門喜迎王師。

一個個還都念叨著:“早就聽聞王師就要過來了,我們百姓都是期盼了好久,如今終於得見王師,王師千萬別嫌棄招待的東西不好,這都是我們自個家種的和養的。”

絡繹不絕的百姓激動的和發瘋似的,見到大明軍人,就往大明軍人手中塞東西。

一些有些名望的老人,還上門邀請黃中,呂毅等人,參加宴席。

這眾望所歸的場景讓黃中有些欣喜,但百姓們的太過熱情,搞得軍中紀律散亂,也讓黃中有些焦頭爛額。

而更讓黃中掛不住臉的是,這些百姓多數都會問上一句:“將軍,按行程國王何時能至首都繼位?”

百姓們望眼欲穿的神色,讓黃中每次都不知道該如何答複。

這一日。

黃中和呂毅躲在一間屋裏商議對策,黃中問呂毅道:“你說咱們現下該如何是好,這些百姓太過熱情,我們若是久留此地,恐多有不便,可到現在卻還沒有黎季犛等人的消息,咱們是行,還是接著等,總要有個章程。”

呂毅作為副將,想了想建議道:“卑職覺得還是接著等消息最好,若是不親眼見一見黎季犛等人的態度,貿然前行恐有意外。”

這話黃中也知道。

但是…

“那這些百姓怎麽辦?一個個激動的都敢強闖我們軍營了,還說什麽就想見一見王師風采,軍中紀律也在變差,長久下去還不知道成什麽樣子。”黃中惱火的說道。

“強行驅逐如何?”呂毅說道,他這些日子也被那些百姓鬧得煩不勝煩。

可此話一落,黃中便搖了搖頭。

“你也看到了,這些百姓都頗為熱切,一直期盼王師,如今我等怎能做驅逐之事?更何況咱們此行是送陳天平接任安南國王之位,若是驅逐,豈不是不得人心之舉?”

呂毅聽了這話也犯愁了:“那黃都督以為該如何是好?”

黃中陷入了沉思當中,房間裏頓時陷入了一片寂靜。

良久。

黃中眼中一定。

他曉得他此行,絕對有著許多人在關注,他若是一直畏首畏尾的滯留不走,難免讓人小瞧,所以便開口說道:“這些百姓這般歡迎我等,想來在安南臣民心中是期望陳天平的,我等護他回歸,應該也不會有什麽大意外吧,而且黎季犛等人不是就在前方嗎,我覺得咱們還是啟程為好,大不了路上走慢一點。”

呂毅想了想,雖覺得有些冒險,但是想到此刻的情況,便也點頭同意了。

隨後,當天下午,黃中便下令啟程。

一路走到雞嶺關境內,當來到一個叫做芹站的地方後,天上突然下起了雨來,而安南近海,僅僅片刻,雨勢便大的如簾一般,頓時地麵上也變得泥濘不堪起來。

黃中騎在馬上,犯愁的環顧周圍的環境,想要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個暫時紮營的地方,可他這麽一環顧,他的心中立時一驚,心想:此地兩側林木茂密,道路狹小又險峻,倒真是一個設伏的好地方。

想到這裏。

他忍不住的犯了職業病,算計的暗自念叨著:“嘿,這等好地方,若給我一千兵馬,我他娘的敢伏擊他萬兒八千人……”

正說著,話音還未落。

兩側竟真有伏兵而起,漫山遍野響起伏兵的衝殺聲,他們齊齊的從兩側山林中衝了出來,人影密密麻麻,人頭熙熙攘攘一眼望不到邊,簡單瞟一眼也知道,這至少萬餘人。

“殺死陳天平!”

“殺死陳天平!”

伏兵之中冷冽的呼聲不斷的傳入大明軍士的耳中。

黃中立時驚了。

艸。

真…真…真他娘的有伏兵。

而軍卒們也在頃刻間慌亂了起來,還是呂毅當機立斷,騎馬迎著風雨高呼:“擺陣,擺陣!”

軍卒們聽到這個聲音,往日精心的訓練起了成果,仿佛肌肉記憶一般,各隊伍擺出了防禦陣型。

這時,伏兵也已然殺至。

瞬間雙方短兵相接。

黃中反應過來後,持著馬槊就開始左右衝殺,他的武藝不凡,一時間倒也悍勇的殺的對方連連後退。

可軍卒們卻沒有他那麽高的武藝,在人海中還能保全自身,尤其是護衛在陳天平近前的那些軍卒,他們承受著伏兵最大的衝擊。

一波又一波。

伏兵仿佛殺之不盡,又仿佛無處不在。

終於,護衛在陳天平周圍的明軍,陣型被衝的七零八落。

慘叫聲繼而不斷的響起,鮮血被雨水衝殺的如同涓涓的溪水。

……

一炷香後。

激烈的戰鬥短暫的停了下來,這群伏兵不僅劫了陳天平在手,還把黃中等人牢牢的包圍了起來。

他們盯著黃中等人。

而黃中等人落在包圍圈中,仿佛待宰的雞鴨一般可憐。

黃中看著人數已經隻剩下一半的軍卒們,激憤的仰天長嘯,他恨,恨他不夠小心謹慎,害了三千將士的性命。

呂毅也是咬著牙,滿是仇恨的死死盯著前方的那群伏兵。

這時,伏兵中走出一個青年將軍,他看著黃中等人臉上露出了一絲不屑的笑意。

大明軍人?

就這?!

也不過如此。

他澹澹的對著黃中道:“我們都是粗人,不小心和眾位起了點摩擦,還請見諒,不過陳天平此人,我卻要給大家說道說道了,此人狡詐善辯,並不是陳氏子弟,隻不過是陳家的一個下人,仗著了解一些陳家內情,便敢堂而皇之的去欺騙大明陛下,簡直是死有餘辜。”

“放屁!”

黃中憤怒出聲:“陳天平是否是陳氏子弟,我大明自有定論,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

青年將軍瞥了一眼黃中受傷的左臂,眼中泛起一抹不屑,轉頭冷聲吩咐身邊的人道:“給我把陳天平帶過來。”

青年將軍的手下擒著陳天平走了過來,把陳天平用力的死死的按在了地上。

陳天平恐慌的向著黃中求助:“黃將軍,救救我…”

黃中意識到了什麽,怒道:“爾敢!”

“我有什麽不敢?!”

青年將軍說罷,抽出刀,一刀決絕的砍向了陳天平的腦袋。

隨著手起刀落,往日天真單純的陳天平,腦袋頓時飛了出去,而鮮血逆著雨噴湧而出,染的雨絲血紅一片。

青年將軍大步走到陳天平腦袋前,一腳踩住依舊一副祈求黃中相救神色的腦袋,冷聲道:“你們大明被騙太深,如今我替大明殺了此人,算是給剛才摩擦造成的小誤會道歉,另外,還請各位回去後,和大明皇帝言明,我安南無意冒犯大明,隻是不忍大明皇帝被如此欺騙,不得不行此下策,如今騙子既然得誅,還望日後兩不相犯,我安南依舊視大明為天朝上國!”

說完,青年將軍大手一揮道:“我們走。”

安南的人馬如潮水一般唰唰的退卻,可黃中卻沒有死裏逃生之感,隻覺得倍感屈辱。

這是道歉?

我大明三千軍卒的性命留在了這裏,一句輕飄飄的小誤會就能解釋?

還無意冒犯,敢當著我大明軍人的麵,誅殺我大明冊封保護之人,如何能兩不相犯?

安南傲慢,亦在找死!

他咬牙衝著青年將軍喊道:“你是誰?可敢留下姓名?”

遠遠的,傳來一道不屑一顧的聲音。

“安南,阮飛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