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武的聲音穿過滿園唰唰飄飛的細雪,響在了眾人的耳中,清冷的好似驛站中已經堆積起來的雪霜。

軍馬仿佛也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略顯不安的嗤鼻,同時呼出大口的白氣升騰。

而梅季在看到甄武時,眼中已經綻放出濃烈的喜意。

他早先原是王真麾下,自然也識得甄武這個右軍旗幟般的領導,本來跪拜黃中的身子,當即便從地上站了起來,然後向著甄武方向走了幾步後,再次鄭重的單膝跪下,道:“卑職梅季,拜見趙國公。”

這一聲,仿佛驚醒了驚愕中的眾人。

驛站中無數的人開始自發的向著甄武跪拜起來,就連黃中也不例外,連忙從馬上翻身下來,領著他所帶來的軍卒們,齊齊的衝著甄武單膝跪下,道:“拜見趙國公。”

一時間,甄武在二樓神色淡淡的看著下方,而下方則是烏泱泱的跪滿了拜見甄武的人。

這一刻他高高在上,仿佛主宰他們生命的神。

雪花突然好像變大了一些。

轉著圈飄落在地麵上,房簷上,以及人群的頭頂上,不一會便染白了不少人的腦袋。

二樓窗戶中,甄武的身影忽然消失了。

很快。

甄武便大步從一樓大門口走了出來。

繼而,他的聲音隨著他的腳步聲,也響在了這片天地中。

“都起來吧。”

人群中響起應是聲,然後一個個起身自動向兩邊站去,給甄武讓出一個寬闊的通行道路,而甄武一路毫不停留的直接來到了黃中的麵前。

甄武的護衛們自動圍攏在甄武身邊,一個個板著臉色,幹練的撐起了一片不許任何人踏入的範圍。

猴子在這時候機靈的搬來了一把椅子,輕輕的放在了甄武身後。

當甄武坐下來後,程良也撐起了一把大傘,幫甄武遮擋住了天上的降雪。

梅季和柱子看著甄武,心中激動,想要上前說話,可甄武衝著他們微微抬了一下手,便阻攔住了他們的動作,隨後甄武的眼光放在了黃中身上。

他沒有開口說話,隻是靜靜的看著黃中。

說實話,甄武對於黃中這麽快的趕到這裏,其實也略微吃驚,不免感歎朱高煦這些年是有些長進,可是他也不是傻子,陳天平的重要性他比誰都了解。

更何況,他比朱高煦更早的知道陳天平這個人,又怎麽可能在見到朱高煦的決定後,忽視陳天平呢。

所以,那天他從朱高煦家中出來後,稍微安排了一番,換了衣服便直接帶人南下了,更是早在一天前就到了這個驛站,就等著陳天平過來,然後打算親自帶著陳天平回京。

他有預料到朱高煦會派人來針對陳天平,但出乎意料的是官至都督的黃中過來,更讓甄武沒想到是,黃中在麵對梅季和柱子時,竟然得意忘形下,口中大放厥詞。

黃中被甄武的目光看著,哪怕是寒冷的冬日,依舊覺得臉頰發燙。

他此刻怎麽也想不通,甄武為何會出現在此地,而且看上去很早就來到了此地,這讓他想起剛才的說的那些話,忍不住的有些忐忑。

甄武是誰?

軍中第一將!

他屢次說出不怕甄武的名頭,不也證明著他對於甄武的害怕,要不然也不會遇到這麽一個可以借朱高煦的威勢不在乎甄武名頭的事,就想要顯擺兩句。

“國公…卑職…卑職…剛才有些口無遮攔,還望國公恕罪。”黃中識趣的當場認慫,不敢多硬頂一句話。

甄武此刻又開始把玩起他那塊常常把玩的玉佩了,他聽到黃中的話,手上的動作才微微一頓,把玉佩握在掌心之中。

他挑眉道:“這麽說,我能惹的起?”

這不廢話嗎。

黃中心中苦澀。

他娘的還不是剛剛以為甄武沒在嗎。

“惹的起,惹的起,隻是卑職是受了漢王殿下的命令來捉拿陳天平的,可之前一直有人抬出您的名號阻攔,卑職一時情急才這般說的。”黃中一邊賠情的同時,一邊也不得不抬出朱高煦的名號了。

然而,甄武臉上掛起一抹似笑非笑。

甄武搖頭道:“漢王的命令?但是很不巧啊,漢王的名頭,鎮不住我,不對…應該說即便就是漢王親至,也鎮不住我,這下你說該怎麽辦?”

黃中一愣,想起以往甄武教訓朱高煦的傳言,頓時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

甄武看著黃中的樣子,冷哼一聲,不欲再和黃中多說,臉色一沉道:“你自己動手掌嘴,還是我讓人動手?”

黃中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甄武,可這一眼卻看到甄武滿臉的深沉和冷厲,他驚的心中一跳,咬了咬牙,抬起手重重的一巴掌扇在了他的嘴上。

甄武無聲的看著他,好似向他吞沒而來的深淵,也像是滔天向他拍來的海浪。

黃中見甄武不肯作罷,隻好咬牙,猛的用力向著自己嘴巴又抽了兩巴掌,這才低著頭對著甄武道:“國公,卑職知錯了,還請國公饒恕。”

“帶著你的人,滾吧。”甄武冷冷說道。

說到底黃中也是官至都督的人物,甄武也不可能因為一兩句冒犯,就能把黃中怎麽樣,更何況黃中還聰明的表出一副很好的認錯態度。

幾巴掌給個教訓就已經可以了。

黃中鬆了口氣,不敢和甄武多爭,當即揮手帶著他的人翻身上馬匆匆離去。

而當黃中他們離開驛站一段距離後,黃中的親信才不忿的在黃中身邊講:“都督,趙國公也太霸道了吧,咱們畢竟是得了漢王的令,他一點不給麵子也就罷了,竟然還這般對待都督。”

黃中深吸了一口氣,擺了擺手道:“我冒犯了趙國公,受其責備,應有之意,沒什麽好抱怨的,隻是漢王交代的事卻是完不成了,咱們得盡快通知漢王殿下,另想他法,以圖後續。”

說完,他掃了一眼他的手下,對著親信道:“這樣伱帶著他們慢行,再給我空出幾匹馬來,我帶幾人雙騎先回京城。”

親信應聲,連忙去辦。

不一會兒,黃中帶著幾個手下,一人雙騎率先飛速的向著京城而去。

……

香山驛站中。

甄武在黃中走後,簡單的和梅季柱子說了兩句話,見到裴伯耆帶著陳天平前來拜見他,當即舍了梅季和柱子,看向裴伯耆和陳天平。

這時他們已經移步到了屋中。

驛站的人準備好了上好的茶水送了過來。

甄武端起茶輕輕的吹了一口,然後放下看向陳天平二人。

裴伯耆開口問道:“國公,這究竟是怎麽回事?為何之前那位都督要來帶走我們,國公又為何會突然出現在此地。”

甄武歎了口氣道:“杜省先你們入京了,雖還未見到陛下,但一直在走訪各個朝臣。”

裴伯耆和陳天平都是一驚,尤其裴伯耆還一臉悲憤道:“這個狗賊,還敢惡人先告狀乎?!”

甄武示意兩人先別衝動,開口道:“說實話,我在杜省入京前,便聽聞一些你們的事,但我也隻是一知半解,而當杜省說你們是假冒的陳氏子弟,導致我現在都些迷迷糊糊的,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們能給詳細的說一說嗎。”

稚氣的陳天平聽到這話,當即忍不住的就生氣了,憋著漲紅的臉道:“我陳天平的身份,安南臣民人盡皆知,又怎會是假冒的。”

甄武皺眉。

裴伯耆見狀,主動勸陳天平道:“少主勿怒,這件事還是我來和趙國公詳說吧。”

隨後,裴伯耆看向甄武開始詳細的說起黎季犛是如何的謀朝篡位,如何的欺瞞大明,又如何的殘殺陳氏子弟。

甄武配合的時不時的表達出一句驚歎。

而裴伯耆這個老家夥口才倒是真不錯,這一段故事說的跌宕起伏,又淒慘無比,把陳天平說的又嗷嗷的哭了起來。

尤其是裴伯耆說到黎季犛如何殘殺陳氏子弟,如何連兩歲的娃娃也不放過,配上陳天平的哭聲,把梅季和柱子兩人聽的都垂淚不止。

甄武也是心有感歎,政治權利的轉移,常常伴隨著血腥的屠殺,失敗的一方有哪一個不慘?

本來錦衣玉食的享樂生活,一朝突然被屠,被囚,女眷甚至被欺辱,幸存者又如何不視為生死之仇,奇恥大辱。

裴伯耆見到甄武等人已經同情不已,話鋒一轉,哽咽道:“我安南陳氏,自大明太祖皇帝開始,得太祖冊封後,便一直謹守本分,視大明為宗主國,有求必應,年年朝貢,如今我安南遭此大變,大明豈能坐視不管?”

“不能。”甄武仿佛已經被裴伯耆的情緒感染了。

裴伯耆又道:“大明與我安南,兩國若論關係,猶如父子之情,如今大明的孩子慘遭小人殺戮,大明豈能不幫我安南報此大仇?”

“必須幫。”甄武堅定的說道。

裴伯耆和陳天平聽到甄武的話,兩人都忍不住的笑了起來,這算是他們這些日子以來聽到的最好消息,而有了大明的幫助,想必不出一年定能幫他們複國。

隻不過下一刻,本來還一副感動模樣的甄武,開口卻仿佛是一頭餓鯨一般,張著血盆大口的向著他們撲來:“隻是有件事需讓兩位得知,杜省此次來京帶了不少的金銀財寶,我甄武雖然信你們,但其他人卻未必,若太多人不信,導致我大明陛下認為你們就是假冒的,即便我甄武想要幫你們複國,也無權兵發安南。”

陳天平急道:“這個可以查啊,你們派人去安南一查就知道我的身份。”

甄武淡淡道:“去安南調查的人,就不會收到金銀財寶嗎?”

額。

陳天平沉默了下來。

隨後,他又哭了起來道:“那這可怎麽辦,我們現在一窮二白,又怎麽比得了他們。”

裴伯耆吸了一口氣,他是成年人,更是一個成熟的政客了,此刻已然明白了甄武的意思,他向著甄武俯身拜了拜道:“這件事還望趙國公多向大明陛下美言一二,若是大明有什麽為難之處,或是要求,咱們都可以協商一二,哪怕就是送與大明幾城也不是不可以。”

甄武猛地站了起來,不滿的看向裴伯耆道:“這是什麽話,我大明泱泱天國,怎麽會看上你們安南的幾個港口和幾塊地方。”

說到這裏,甄武一頓,義正言辭道:“這件事我們要麽不管,要麽就會管到底,我且和你們保證一點,我們不僅不要你們的任何東西,反而還會送給陳公子幾萬兵馬,和一些內政人才,幫著陳公子治理安南,畢竟以你們剛才所說,即便複國,陳公子的勢力也實在單薄了些,為防止我們撤兵後,黎季犛一黨作亂,這是很有必要的事情,而這樣也才是我大明的風格。”

裴伯耆皺起了眉頭。

甄武也不在乎,他笑了一下道:“現在問題就在你們的身份上了,隻要能證明你們的身份,我大明作為宗主國,絕對毫無二話的幫你們複國,兩位要不要好好想一想到了京城後,該如何與我大明陛下證明身份?”

“我們會好好想想的。”裴伯耆說道。

甄武點了點頭道:“不著急,反正還有一段路才能到京城,當然若是提前想好了,可與我先說上一說,到時候我也好幫你們在陛下麵前說一些話。”

“那我就先謝過趙國公了。”裴伯耆說罷,拉著陳天平向甄武告辭離去。

甄武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手指把玩著玉佩,想起了事情。

他有些糾結要不要出兵安南後,找個借口弄死陳天平。

畢竟這個陳天平看著很好控製的樣子。

想了想後,甄武決定。

還是弄死吧。

這樣省心。

隻不過條件還是要和陳天平談一談的,要不然裴伯耆這個老狐狸,怕是會心疑。

要不然沒有帶路黨。

而另一邊。

陳天平兩人來到他們的房間後,陳天平感動對著裴伯耆說道:“裴先生,這個趙國公還真是個好人,我本來心裏已經很慌了,可聽了他的話,這才安定許多,若是有朝一日大明真的幫咱們複國後,我定要好好的謝一謝他。”

裴伯耆有些苦澀。

好?

好個屁。

不過他看著陳天平天真的樣子,不免開始思索起來,即便真的複國,以陳天平的才智能夠勝任安南之主嗎?

若是不能,大明幫陳氏報得血海深仇後,讓大明入主安南,倒也不是不可以。

就在裴伯耆思索的時候。

陳天平問道:“裴先生,我說的不對嗎?”

裴伯耆歎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何,他竟不願把世間的人心險惡告訴陳天平,他笑道:“對對對,你說的很對,好了,累了一天了,早點睡吧,我還需要再好好想想,等咱到了大明京師後,該如何和大明皇帝證明身份呢。”

“行,那麻煩裴先生了。”陳天平說完,竟真的寬心的上床了。

而且沒一會兒,傳來了陳天平沉睡的呼吸聲。

有些孩子,天生不堪大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