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深山之中幾個月的張璞等人,雖然身體得到了清洗,也換了新衣服,可心中的那股疲憊,卻仿佛得不到一絲的緩解。

他們都有一種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覺。

他們不明白短短幾個月的時光,燕王怎麽就坐穩了皇位。

他們甚至覺得不真實,可這一路上,他們真真實實看到的一切,卻也不得不讓他們相信這一切。

趙廣這幾日看向張璞的眼神一直帶著一些幽怨。

他本來就想著去投燕王的啊。

他本該也是個靖難功臣的。

可現在算什麽回事?

灰頭土臉的在深山之中鑽來鑽去的流民?!

趙廣每每想到這點,都有些欲哭無淚,甚至每到夜深之際,都忍不住的懊惱的捶足頓胸,一步慢步步慢。

張璞大致了解趙廣的這種心情,說起來,他的心中也未嚐沒有可惜之意,但事到如今也隻好安慰趙廣:“來日方長,莫爭朝夕。”

趙廣也知道這點,朝夕爭不上,隻能去來日方長。

不過讓趙廣寬慰的是甄武沒有忘記他們,而且聽帶他們入京的這個將領打聽,甄武如今已經得封趙國公。

那可是國公啊,腦袋之上也沒幾個人了。

有這樣一號人物照拂,往後的日子,想來也比以前要強上許多。

但張璞對於甄武得封國公之事,心理就比較微妙了,一來甄武是他的晚輩,二來他初次聞名甄武時,甄武尚不如他。

結果這些年下來,那個年輕人竟然扶搖直上,隨著燕王,躍居到了一個他需要仰望的地位。

他活了大半輩子了,見過的優秀年輕人數不勝數,可像甄武這般,活生生變成一個傳奇的,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這世界果然是容得下各式各樣的奇跡。

……

京城的氛圍有些壓抑,比張璞幾人印象中多了不少的軍管氣息,不過他們因為有燕軍將領帶路,一路上並未遇到什麽問詢和刁難。

很快,他們來到了甄武臨時居住的宅子裏。

這裏的防護森嚴,自帶著一種莊重的氣氛,讓本來並不緊張的張璞二人,莫名也小心了幾分。

當他們被曹小滿帶領的來到院中時。

甄武早就等候多時,甄武剛剛起身迎上去,張璞和趙廣已經俯身拜見:“見過趙國公。”

“不必多禮。”甄武說完,扶起張璞感歎道:“幸好你們沒出什麽意外,要不然我良心難安,更是不知道該如何向我母親交代。”

“與趙國公無關,說起來,還是我不小心之故。”張璞說道。

張璞的神色一本正經的,不近不遠,讓本身有意親近親近的甄武,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趙廣仿佛察覺到了一絲尷尬,他笑了笑,主動開口問道:“不知趙國公還記得我嗎?”

甄武看向趙廣,點了點頭笑道:“如何能忘,當時趙將軍差點殺了我呢。”

“那是誤會,當時不知道國公和我張大哥的關係,若是知道定然不會那般,今日有幸再次得見國公,剛好給您賠罪,不管您有什麽處罰,我趙廣絕無二話。”趙廣拍著胸脯說道。

甄武笑著擺了擺手道:“你的一些事情,後來我也有所耳聞,算是一條好漢,我又怎會有什麽處罰,更何況你不顧性命安危的援救我…我舅舅,此情甄武記著呢。”

這話把趙廣說的眉開眼笑。

張璞的神色也同時柔軟了下來。

隨後,張璞問道:“不知道小女可曾聯係過國公嗎?”

嗯?

甄武有些疑惑道:“張姑娘沒和你們在一起?”

張璞搖了搖頭。

甄武一時間更加疑惑起來。

趙廣見狀,連忙把事情解釋了一番,說是張柔甲當時為了不讓張璞心有掛念,便決定一路向北而行,如今既然未曾聯係過甄武,那蹤跡便也不得而知了。

甄武眼中浮現出張柔甲的樣子,心中莫名升起一抹擔心,而這抹擔心來的洶湧,一時間掛在臉色之上,竟也不差張璞幾分。

趙廣急忙安慰甄武和張璞:“大家不必太過憂心,當時我與侄女離別時,侄女曾有言,若遇危機便會設法聯係國公,如今既然未曾聯係國公,想來無什麽大礙,興許和嫂嫂她們躲在一個地方避災呢,而如今兵戈已止,說不定過幾日便會有消息傳來,我們不妨再安心等等,或者派些人去北地打探一番。”

甄武點了點頭,心憂之下,沒有考慮太多,當即叫來了曹小滿吩咐了一番。

而張璞卻決定回安慶老家瞧瞧去。

甄武看著也是滿臉憂心家眷的張璞,便沒有多留,隻說了兩句會替他們向朱棣請賞後,便派人護送他們回安慶。

等到他們離去後,甄武心中竟一直平靜不下來,他想著那個驕傲的少女,心中忍不住的開始猜想,當初危急時刻張柔甲不願意來見他,是因為什麽?

難道是當時他們離別時,他說的那幾句拒絕的話?

想著想著,甄武想到當時張柔甲說想要去北平玩耍,心中一個念頭直接浮現出來,甚至很快便近乎武斷般的肯定,張柔甲定然是去了北平。

北平啊。

那是他住了許多年的地方,是他奮鬥了許多年的地方,他的家人,他的媳婦孩子,全都生活在北平。

甄武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濃濃的想要回北平的想法,而這股想法一旦升起,就仿佛滔天海浪一般把他淹沒其中,不得自拔。

這還看什麽戲。

清洗,殺人而已,又有什麽好看的。

不如打著接徐妙雲和朱高熾的名頭,回一趟北平,去把家人接過來。

……

北平。

九月間的風呼嘯,常常把一些落葉卷動著送到牆角,積累成一堆一堆的,然後又在白日的陽光下,曬的幹巴巴的,讓人一腳踩上去,幹脆的碎成渣渣。

這幾日氣溫降的突然,甄家太夫人偶感風寒,讓整個甄府都緊張了起來,也幸得太夫人身板一直不錯,這兩日逐漸好轉過來,才讓眾人安了安心。

這一日,大夫替太夫人檢查了一遍後,笑著對太夫人道:“太夫人,您身子恢複的很好,這幾日隻需按時吃藥,莫要見風,想必不出幾日就能大好了。”

這大夫是個年輕女子,穿著一身白衣,頗有幾分出塵的氣質。

說起這位女子,據說也是南邊的大戶人家的女兒,隻是兵禍遭了災,闔家逃到了北平城裏,隻是可惜除了些仆人外,家裏沒有頂梁的成年男丁,這引的不少人想要欺負欺負這一家人,可任誰也沒有想到,這一家仆人頗為忠勇,便是相較北地男兒也不遑多讓,而更讓人驚奇的是這位女子也有不俗的武藝,一杆長槍,竟打的那些宵小抱頭鼠竄。

一時間,再無人敢招惹這家人。

她們自此也在北平安了家。

而巧的是,她們剛好住在了甄府附近,前幾月時,有一天晚上郡主朱玉英身體不適,府裏慌忙去請大夫之際,這個女子心善的主動上門,在危急時刻穩定住了朱玉英的病情,後來雙方一聊才曉得這位女子不僅有著不俗的武藝,還有著一身不俗的醫術。

這讓朱玉英不由的覺得有些敬佩,歎了一句世間奇女子。

也是因此,甄府中女眷誰有了病,便常請這麽女子前來診治,這位女子也從未讓人失望,一來二去,這女子倒也成了甄府的常客。

通過這位女子的自我介紹,甄府眾人也都曉得,這位女子姓張,名柔甲。

此刻,太夫人歎了口氣,嘮家常的拉著張柔甲的手說道:“其實讓我說,這都是家裏人瞎擔心,頭些年大冬日裏我抱著孩子,洗上一堆衣服也不礙事,即便身子不舒坦,睡一覺也就沒事了,現在倒嬌貴了,還沒怎麽著,反害張姑娘跑這麽幾遭。”

張柔甲笑了笑,她對眼前的這位長輩,莫名的有些親切,不曉得是因為甄武的緣故,還是因為這位長輩本身長得的就和善。

她開口笑道:“太夫人可莫這麽說,身體不適的話,還是盡早看一看才是正理,更何況,我與府上也就幾步路,更無什麽勞累之說。”

“說到底還是你心善,自那次你主動上門我就看出來了,世間都說醫者多仁心,果不其然,更難得是你還長的這般俊俏,也就是我沒適齡的兒子了,要不然定會想著把你留在我家裏。”

太夫人本來隻是隨意的說到這裏,可說著說著,一時間反倒也上心了起來,她眼睛亮亮的提議道:“要不然你們以後別回南邊了,我大兒子想必你也有所耳聞,他從軍多年,認識許多青年才俊呢,我讓他幫你介紹個郎君,保你滿意。”

說完,太夫人還一臉期待的看著張柔甲。

可張柔甲尷尬了。

甚至她心中那一絲不可對人言的小心思,在太夫人親和關愛的眼神下,也化成了羞愧的火焰,灼燒著她的心髒。

這一刻,她莫名的想要把她認識甄武的事情說出來,祈求太夫人原諒她別有用心的靠近,可就在這個時候,朱玉英從外麵走了進來。

張柔甲微微鬆了口氣,仿佛逃過了一個必死的大刑一樣。

太夫人見到朱玉英進來,興致勃勃的衝著朱玉英道:“玉英快過來,我剛還說讓老大給張姑娘介紹一個郎君呢,你覺得怎麽樣?”

“好事啊。”

朱玉英走了進來,衝著張柔甲笑著道:“張姑娘這般容貌和品性,世間再難尋第二個,必須要讓夫君好好尋思尋思呢。”

“不敢當郡主這般稱讚。”

張柔甲起身讓出床邊的位置,讓朱玉英走過去坐下,然後她偷偷的看了一眼,舉止端莊大方的朱玉英,縱使她已經觀察了許多次,可每次看都依舊有一種讓人心折的氣質。

而且這些日子以來,她一點也看不到朱玉英作為郡主娘娘的傲氣,唯一讓她覺得倍有威嚴的時刻,也隻是板起臉來,訓導那兩個調皮的妹妹和弟弟。

張柔甲心中難過,但她不得不承認,也許隻有這樣的女子,才能配的上那個男子,而她這樣大大咧咧,風風火火的女子,興許隻適合浪跡天涯。

可她還有一事不甘,或者說好奇。

她鼓起勇氣,仿佛隨意閑話一般,向著朱玉英問道:“這些日子常聽郡主掛念甄將軍,想必甄將軍對郡主定是極體貼的,也定是惹人豔羨的。”

朱玉英微微一愣,下一刻噗嗤一聲輕笑出聲,她和太夫人對視一眼後,眼角掛起了笑意。

“什麽體貼不體貼的,除了對家裏人掏心窩子的好外,他對咱們女兒家的心事,可萬萬沒有對軍事那般上心,我記得以前未嫁過來時,有時候在王府撞見他,我好不容易鼓起心氣去與他說兩句話,他倒好,滿腦子總想著他的軍營,你說好笑不好笑,好多次都把我氣的生半天悶氣,即便不說我,便說現在,他那次回來也得把我家六妹氣個夠嗆,以為誰都和他一樣神經大條的,什麽也不在乎。”

朱玉英說的雖是埋怨的話,可臉上卻掛著幸福的笑容:“如今嫁給他多年,我也沒什麽其他期盼,隻盼著他平安無事即可。”

張柔甲看著朱玉英的神色,她的心中一陣羨慕,也一陣難過。

像那般簡簡單單的相處著,她暗自期盼過好幾次。

可她和他,好像一切都晚了。

就在這個時候,外麵傳來小六風風火火的聲音。

“娘~嫂嫂~”

隨著話音,小六推開門和陣風一樣闖了進來。

小六一進來,瞧見張柔甲也在,眼睛一亮,滔滔不絕的就說了起來:“張姐姐也在啊,你前段時間教我的那招槍法我練熟了,一會兒我打給你看,絕對能驚的你不敢相信,順道你再教我兩招,等回頭我去王府耍給常寧看,絕對讓她羨慕的瞪直了眼…”

說著說著,小六突然看到一旁的朱玉英已經皺起了眉頭,她條件反射一般的捂住了嘴巴。

然後,她討好的衝著朱玉英笑了笑道:“嫂嫂莫生氣,我今兒過來是有正經事的,是有好消息告訴你們。”說完,不等朱玉英發問,便又興衝衝的說道:“我今兒在王府,聽到我哥被封了趙國公呢,而且聽說我哥要回來接咱們去京師了呢。”

什麽?!

在場的其他三人頓時都驚了。

下一刻,太夫人直接從**坐了起來:“這麽說,老大和老三終於打完仗了?終於要回來了?”

小六不滿道:“娘啊,我早兩月就和你說了,大哥他們打進了京師,已經打完仗了,你偏不信。”

“信了信了,這次信了,玉英啊,你快讓家裏準備準備,另外也派人去通知一下你其他的幾個妹妹們,把這事也告訴告訴她們,讓她們也開心開心,還有小七呢?他還撒歡呢?你趕緊拘起他來,要不然他大哥回來一準揍他。”

朱玉英連連點頭:“小七前兒就去密雲玩了,我這就讓人去叫他回來。”

倆人說的小六直翻白眼。

“我說娘和嫂嫂,你們能別這麽著急忙慌嘛,我大哥即便回來,路上總要有個六七日吧。”

……

張柔甲看著甄武一家人熱熱鬧鬧的討論著,她雖也有心問問,可最終還是憋了回去,隨後她識趣的開口告辭離去。

朱玉英等人忙著準備事情,也沒有挽留張柔甲。

當張柔甲走出甄府後,來到了一個無人的角落裏,終於忍不住蹲下來哭了起來,她現在才明白,有些事情確實是不該奢望的。

北平再廣闊,可好像根本沒有她的容身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