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

甄武在臨時的宅子中,正捧著最近給他送過來的一大堆請柬,琢磨著是不是該挑選其中一些人請進府裏,培養培養感情的時候,老三從外麵回來了。

老三深深皺著眉頭,一句話也不說的坐到了甄武的身邊。

甄武放下手中的請柬,好奇的打量了兩眼老三,這小子隨著經曆越來越多,主動找他聊天的功夫也是越來越少。

就好似天下男兒都是如此一般,隨著成長,會越發的學會獨自麵對這世界上的風霜。

“今兒怎麽有空找我了?”甄武好奇的問道。

老三憋了半天說出了一句:“我想調到右軍來。”

甄武微微有些吃驚,問道:“發生啥事了?”

老三低著腦袋把今日他身上發生的事情,詳細的說給了甄武,甄武聽完後,忍不住的哈哈的笑了起來。

這把老三笑的更懵了,不明白甄武為什麽和張玉一樣,聽到這事後,第一反應都是笑出來。

甄武笑了一陣後,問道:“張將軍怎麽說?”

老三把張玉的話複述了一遍後,甄武笑了笑道:“這不就行了,以後你聽張將軍,遇到讓你不爽的大嘴巴抽他。”

“可…”老三開口,但是卻不知道該怎麽說。

甄武大概明白老三是不願意聽到有人詆毀他,含笑的搖頭道:“你啊,也太認真了些,你當我被人私下說上幾句,我就會生氣嗎?”

“但是我生氣。”老三這次頭腦清明的,堅定的說了出來。

甄武看著老三認真的樣子,心中突然有些欣慰,他站起身來拍了拍老三的肩膀,隨後歎了口氣道:“這世上誰不被人私下議論,便是陛下也難免,所以這種事情還是要看開些,再者說,被別人說上兩句,也掉不了一塊肉,你那麽計較做什麽,當然若是說的確實難聽,或者說故意在你麵前說那些話,你這些年的武藝也不是白練的,打他狗日的就是了,總不能你替我教訓幾個跳梁小醜,張輔他們還會孤立排斥你吧?”

老三腦袋瞬間搖了起來:“不會的。”

“這不就得了。”甄武笑道:“至於調到右軍,這件事你以後不必再提了,你需知你和張輔還有所不同,張輔未來注定會接張將軍的職位,而你呢?我的職位你能接?更何況我年少力強等我老死的時候,怕你也不見得有幾年好活,所以你的未來,還需要你自己去走出來。”

甄武歎了口氣接著道:“你自小有些爭強的性子,我當大哥的豈能不知,若是你在右軍,一輩子都會在我的陰影之下,右軍所有的人脈也永遠變不成你自己的人脈,然而你若是在中軍,你可借我的關係,打造出屬於你自己的圈子和人脈,說不得將來有一天我還需借你的關係行一行事,而這才是你未來的路,也隻有這樣,你才是甄家老三,而不單單是甄武的弟弟,我這麽說,你可明白?”

老三陷入了深思。

甄武見狀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再多說什麽,向著外麵走去。

外麵,侍衛們已經開始在忙著掌燈了,甄武看著燈籠裏亮起的光暈,歎了口氣,說到底是他在右軍的影響力太大,大到完全沒有老三發光的餘地,甚至大到不管老三做出什麽英雄事跡,也都會淹沒在甄武的光環之下。

這說起來有些可悲。

不過還好,大明的天下夠大,大到足夠容納下所有試圖在這個時代綻放出光芒的人。

……

第二日朝會結束,甄武正在向著外麵走去,瞧見張玉向他靠攏過來,心中了然的也迎了上去,隨後兩人避開眾人,一邊並肩走著,一邊交談著。

倆人簡單寒暄了兩句,便說到了最近的爭論功勞之事上。

甄武笑著問道:“既然說到這裏,張將軍對此事有多少了解?”

他們倆人說起這個,自然不會說一些坊間的八卦傳言之類的,而是相互默契的直指這件事的背後。

“查了幾天,倒查出了幾個名字,什麽雪和尚,雲門僧之類的,不過卻查不出具體是咱朝堂上的那位在吹風卷浪。”張玉一邊說著,還一邊回頭掃了一眼走在路上的朝堂眾臣。

甄武默默的咀嚼了一番著兩個名字,可也想不到關於這兩個名字的一絲線索。

張玉瞧見甄武在暗中琢磨,說道:“不必多想,想來是新用的化名,便是查探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今日才打算問問你的意見,你覺得咱們是不是該出手,把這風波往下壓上一壓?”

甄武想了一下,搖頭道:“以我的愚見,此事咱們不插手的好,下麵的崽子們吵一吵也是好事,試想咱們燕軍若始終抱成一團,南軍其他將領怕是不容易融入我們,甚至說不定還惹得咱們燕軍和南軍再次對立起來,若是這樣反倒不妥,還不如咱們內部有些矛盾呢,隻要咱們幾個不摻和,就鬧不出大亂子,而且…”

說到這裏,甄武小聲附在張玉的耳邊說道:“而且此事陛下已知,想必陛下定有安排。”

張玉微微驚色的看向甄武。

甄武點了點頭,確認道:“昨日陛下與我說了一嘴此事,依照咱們陛下的性子,這件事入了他的耳朵,您就瞧好吧,會有熱鬧瞧的。”

張玉點了點頭:“既然這般,那我們便坐觀其變吧。”

他心中也明白,朱棣動作定然不會溫和,而權利的過渡中,勢必也需要血腥的再清洗一些人,一方麵殺雞儆猴,另一方麵也是要給聽話的人騰出位置。

事實也確實如甄武他們所想。

六月末,陳瑛被調進京師出任都察院左副都禦史,入京當日,朱棣更是親自接見,相談數個時辰,以顯寵信。

而都察院是大明最高監察機關,專事官員的考察,監督,彈劾,建議之事,類似於現在最高人民檢察院,是絕對能橫著走的衙門。

至於陳瑛,甄武有過一麵之緣,之前陳瑛是北平按察使,洪武三十二年時,陳瑛暗通朱棣,被別人告發,最後被朱允炆貶到了廣西,從一個高高在上的按察使,一朝成為罪臣,這幾年陳瑛過的簡直可以說是慘不忍睹,陳瑛的心中更是把建文舊臣恨的要命。

如今這樣一個家夥被叫來了京城,還安排進了都察院,仿佛已經說明了朱棣在準備搞一個大動作。

就在甄武感歎陳瑛入京的同時,一個消息再次傳來。

朱棣重啟錦衣衛,以前那個替朱棣牽馬扶蹬的書生紀綱,魚躍龍門出任錦衣衛指揮使。

錦衣衛什麽職責,不用多說,而紀綱此人,自小孤苦,遭遇太多不平,如今一朝得勢,不用猜想,定然也要在京師裏鬧出滔天的風浪。

更可怕的是這兩個人都是朱棣的信臣,加上這兩人再得到朱棣的暗示下,怕是兩人心中都不會牢記分寸兩個字。

甄武起身雙手背在身後,慢慢的走到院落當中,看著這京師中的天空。

朱棣兩把刀都準備好了。

那些找死的人,可準備好接刀了嗎?

……

時間很快來到了七月。

七月初一,朱棣在南郊大祀天地,昭告天下,正式登基為帝,廢建文年號,仍稱洪武三十四年,定明年為永樂元年,並且廢棄建文在位時,所有對祖宗成法有過修改的政令,悉數恢複舊製。

另著兵部官員,開始歸納整理所有靖難人員的功勞,準備冊封靖難功臣。

這一舉動,仿佛火上澆油一般,讓本就在坊間對靖難第一功的爭論更加激烈了起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場爭論愈演愈烈,甚至各軍旗下的軍士都產生了摩擦和私鬥。

可在這種情況下,各軍的主將卻仿佛渾然不知情一樣,誰也未曾對這件事表一次態,好似放任不管一般。

就在這種情況下,時間匆匆來到了九月份,兵部官員終於把所有靖難將士的功勞整理完畢,送到了朱棣的手中。

所有人的目光一時間都看向了皇宮之中。

誰都知道,萬眾期待的靖難冊封終於來了。

這一日,甄武穿戴好他的都指揮朝服,早早的向著皇宮而去,九月的天已經有些短了,這個時辰天地間還有一層朦朦的灰色。

不過當甄武來到奉天殿外後,發現此處已經聚集了很多的人,甚至張玉,朱能,張武等人也都已經早早的過來了。

甄武心中一笑,這些日子他們雖然對爭論功勞之事,看似淡然,但是心中誰又不曾暗想過,自己會得到什麽樣的冊封。

即便是甄武也無法免俗。

這麽多年的執念,這麽多年奮鬥的目標,終於要實現了,誰又能不激動。

光宗耀祖,就在今日啊。

這時候,張武突然來到甄武的身邊,他低聲道:“大哥,我突然有些緊張怎麽辦?”

“緊張什麽?”甄武側頭看他。

張武有些不好意思道:“不知道會得到一個什麽樣的冊封,我以前從來沒想過,竟然會有這麽一天。”

甄武笑了一下,道:“別緊張,想來你應該在第二等中名列前茅。”

張武點了點頭,他自己猜想的也是這般,接下來就看朱棣大方不大方了,若是甄武他們能封公,那他應該就是個侯,而且按照以前朱棣的習性,想來他封侯的幾率會很大。

不多時,奉天殿大門打開,群臣進殿。

朱棣身穿龍袍,頭戴皇冠,早已坐在了龍椅上等著群臣,他的腰板仿佛永遠挺的都是直直的,好似多年戰場生涯曆練出來的鐵血氣質,他威嚴的看著魚貫而入的王公貴族,文武百官,眼神中自信且明亮,展示著他有一顆絕佳的大心髒。

許多人看到這樣的朱棣,這樣的皇帝,不由得拿朱允炆來進行對比,可很快大部分的人得出了一個結論,好似朱棣的樣子,才是一個皇帝應該有的樣子。

群臣齊齊跪下參拜朱棣,山呼萬歲。

等到行完大禮,朱棣目光從眾人身上掃過,他簡短且幹脆的說道:“想必你們都知道今日是什麽日子,朕也不和你們廢話。”

說完,朱棣一揮手,一旁的狗兒捧著詔書站了出來。

群臣看到這一幕,甄武等燕府舊臣火熱的看向詔書,而其餘人卻還在努力的習慣和適應朱棣的幹脆和利索。

經曆過建文和朱棣兩個皇帝的人,不由得感歎朱棣和建文簡直是兩個極端。

一個咬文重禮,一個務實重果。

狗兒這時已經打開了詔書,慢慢的讀了出來。

第一個得到封賞的,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竟然是依舊留守在北平的道衍和尚,朱棣竟然用這種方式化解了最近的爭論,把靖難第一功給了一個出家人。

許多建文舊臣微微有些騷亂,不清楚這個道衍和尚到底有什麽功勞,可是甄武等人在微微吃驚後,全部臉色複歸淡然。

若說誰是第一個提倡靖難的,當屬道衍和尚。

而這幾年間,道衍和尚協助朱高熾鎮守北平,給他們一個安定的後方,以及安心的後勤,功不可沒,靖難第一功給了他,倒也算不得過分。

隻是道衍大師說到底是個謀臣,這點頗讓人詬病。

接下來的排名就沒有多大意義了。

甄武得封趙國公,官拜右軍左都督,張玉得封英國公,官拜中軍左都督,朱能封成國公,官拜左軍左都督,丘福,封淇國公,徐增壽進封,定國公。

他們這些人俱為奉天靖難推誠宣力武臣,特進榮祿大夫,右柱國,食祿兩千五百石,子孫世襲。

之後便是第二等功勳,排第一的便是張武,為侯爵第一人,得封成陽侯,其他的鄭亨為武安侯,顧成鎮遠侯,王總武成侯…一直排到了伯爵。

值得一提的是,老三竟然混了個伯,被封為了寧安伯。

甄武替老三感到開心的同時,又開始琢磨起他的封賞來了,趙國公這個封號,甄武並沒有太在意,朱棣給什麽,他要什麽,但是右軍左都督,這讓他有點不樂意,五軍都督府中,右軍管理的地盤,是甘肅陝西雲貴川,這些地方對於他們來說是控製力最薄弱的。

朱棣把這個扔給他,顯然是又要把他當牛用。

就在這個時候,朝堂上突然響起了一片嘩然聲,甄武凝神一聽,發現此刻已經封到了建文舊臣,而排在第一的不出意外的是李景隆。

可讓甄武感到有些吃驚的是,李景隆居然被封為太子太師,左柱國,並且增歲祿一千石。

甄武看向一旁的李景隆,發現李景隆得到這個封賞並沒有感到多麽的開心,反而額頭上已經冒出了汗。

這些封賞都比較燙手。

因為此刻不單單是甄武看向了李景隆,便是張玉,朱能也全都看向了李景隆,更甚者張武等侯伯,許多人臉上已經浮現出了不服之色。

李景隆的曹國公還好說,甄武等人也是國公,可李景隆其他的冊封,不管是歲祿,太子太師,還是左柱國來說,都要比甄武等人高一等。

妥妥的百官第一人!

這待遇別說燕府舊臣了,就是建文舊臣也看不下去。

憑什麽?

就憑你李景隆敗了兩次,開了個城門?

這他娘的誰不會啊。

怎麽李景隆就配當個百官第一人呢。

畢竟誰上誰也行,換個人說不定敗的還能比李景隆更慘一些。

這算什麽本事?!

李景隆抬頭求饒的看向朱棣,朱棣冷眼瞪了一眼李景隆不為所動,甄武看到這一幕,心中突然明白過來,想必之前的一段時間內,朱棣已經查清楚了,誰在背後煽風點火,煽動燕軍將領們不合,既然他已經查清楚了,那麽就沒必要再接著讓燕軍將領們內耗傷感情了。

所以,朱棣連續扔出了兩個平息事端的法子。

首先,他把道衍和尚推出來當靖難第一功,平息爭論,其次把李景隆推出來當百官第一人,來吸引大家的怒火。

甄武不得不感歎朱棣玩得溜,隻不過李景隆可憐了。

但可憐歸可憐,其實也還好,李景隆再可憐,還能可憐過,朱棣已經準備好屠刀要殺的人嗎?!

隨著狗兒讀完詔書,所有人的封賞結束。

朱棣饒有興趣的看著眾人,看了一會兒後,他收回目光,先是對著靖難功臣語重心長的說道:“自古以來總有功勳之人,不得善終,為何?皆因仗功在身,肆意妄為,視國法於無物,今日我把你們百戰的功勞,賞給了你們,但同樣有一句話送給你們,以後你們若有犯事者,莫怪我不講情意,嚴懲不貸,還望你們牢記這點,莫壞了你我君臣之誼。”

甄武等人俯身連忙稱不敢。

隨後朱棣看向其他人,他眼眸低垂下來後,幽幽道:“自朕起兵以來,便說的明白,隻是為了誅殺奸臣,對其他建文舊臣,向來大度不予追究,而且誠心改正者,隻要不是首惡,我亦給予機會,不會趕盡殺絕,可若是有人一意孤行,一錯再錯,也莫要怪朕心狠了。”

這句話,朱棣說到最後殺氣騰騰的。

若說朱棣對甄武他們說的那番話,隻是告誡,對建文舊臣他們所說的,那便是明明白白的警告了。

建文舊臣心中都是一凜,相較於建文的扭捏,他們現在這位皇上直接多了,而且膽氣和魄力也多很多。

這位絕對是那種說到做到的主。

可人有時候就是很奇怪。

總是在見到鮮血淋淋後,才會牢記住那些警告之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