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時分,一場春雨如絲如霧的籠罩住了整個南京城,灰蒙蒙的天幕下,濕潤的雨霧在燈光中,又顯得如夢如幻。

安公公收斂了小順子的屍身,整個人如被掏空了靈魂,像一個行屍走肉般,背著小順子的屍身向著家裏走去。

家中劉三爺二人一直擔心著小順子的事情,當他們看到安公公沒有一點精氣神的,背著小順子的屍身回來,兩人皆是不忍心的閉上了眼。

家中老奴已經在張羅著人各處掛白。

劉三爺深深的歎了口氣,傷感的返回了他的院中。

院中祝賀他壽辰的宴席尚未撤下去,他端起碗中斟滿的月華露,看著那曾讓他心心念念的美酒,仰頭一飲而盡。

酒依舊好喝,隻是感覺卻再不如之前那般美好。

劉三爺再次歎了口氣,佝僂著身子,微微顫顫的向著臥室走去,這一刻,他自己都沒發現,蒼老無聲無息間爬上了他的臉頰,透出一股淡淡的死氣。

不知道過了多久。

安公公敲響了他的屋門。

劉三爺坐了起來:“進來吧。”

安公公推開門,一步一步走了進來,然後噗通一聲,跪在了劉三爺的麵前,讓劉三爺微微有些驚愕。

“你…你這是?”

安公公先是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當抬起頭時,眼中已經布滿血絲,其中散發出的狠厲讓劉三爺也覺得濃鬱。

“三爺,小安子從沒求過你什麽,但今日有一事,小安子跪求三爺相幫。”

“你先起來說話。”劉三爺說道。

但是安公公絲毫不為所動。

劉三爺忍不住歎了口氣道:“按理說,我得你照顧良多,你但有所求,我不該推諉,可如今你是堂堂的禦馬監,掌印太監,而我隻是一個被去職的錦衣衛千戶,雖有些老友可以聯絡,可大多都天南海北,我又能幫你什麽呢。”

說到這裏,劉三爺頓了一下道:“小順子那孩子我也喜歡,他如今不幸早逝,我亦難過,可他是死在宮中,我們又能如何,有些事要學會看開啊,你是宮裏的老人,當曉得這個道理的。”

劉三爺一邊說著,一邊從床頭拿出一個小匣子,他接著道:“我這裏還有些棺材本,你拿去,把小順子的後事辦的隆重些,這也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安公公搖頭:“我不要錢。”

“那你要做什麽?”

安公公仰頭看著劉三爺,他短暫的沉默後,堅定開口道:“想求三爺一件信物,助我得見甄郡馬。”

“見甄武?”

劉三爺剛剛念叨了一句,下一刻一臉震驚道:“你是想要投燕王?你瘋了?”

“我沒瘋,以前我沒得選擇,生死具在皇上之手,可我現在想換個皇上效忠。”安公公壓抑著聲音的嘶吼聲,讓劉三爺震撼。

“你…你這是大逆不道。”劉三爺激動的說道。

安公公神色不改道:“沒錯,是大逆不道,我知道,而且我也知三爺一生忠義,若是三爺看不得我如此行事,大可去告發我。”

告發?

他如何能去告發?

他晚年來到京師,無依無靠,全靠安公公爺孫三人的照顧,才得以不那麽孤寂,而這幾年的相處下來,他心中何嚐沒把他們當做家人呢。

但安公公所求之事,著實讓他為難。

他這一輩子可以說過得糊塗,等到臨老醒悟過來後,才想著守住一個忠字,讓他死後能有讓人稱讚之處,也是因為如此,哪怕朱允炆擼了他的官職,他也毫無怨言,寧肯灰溜溜的回到京師,躲在太監雲集的地方,苟且待死,也不願意待在北平繼續接受甄武的恩惠。

因為他怕有一天,他在那些恩惠麵前,不得不做出讓他違背忠義之事,死後落個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下場。

可他沒想到他躲過了甄武的恩惠,來到京師後受到幾個太監的恩惠,竟也會被逼的去做那不忠之事。

他們可都是皇宮裏的太監啊,本該和燕王沒有一絲一毫聯係的。

劉三爺如何能想到,宮裏的太監有一天竟也會想著要去投燕王。

“你是想為小順子報仇嗎?”劉三爺閉目長歎道。

“是,但也不全是。”

安公公咬著牙,想著這些年他的所見所聞道:“這外間都傳皇上仁善儒雅,可我卻在宮中瞧的真切,皇上私下內心頗為暴虐,對我等太監,更如那些讀書人一般無二,皆鄙視厭惡之極,連普通奴仆下人都不如,甚至沒把我們當個人來看待,今日小順子被皇上遷怒之下,便被活活打死,不就是因為皇上知道,他哪怕這般做了,那些讀書人也不會對他有一絲的指責和不滿嗎?”

劉三爺深深吸了口氣,聽著安公公接著說道:“我常受三爺和幹爹教導,自認不是一個不講忠義之人,我食皇家俸祿,按理說不該反害皇家,但燕王亦是太祖親子,我想忠於燕王,又有何不可!”

劉三爺閉目糾結。

良久。

劉三爺苦笑一聲道:“罷了,我也許注定是那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人,既受你恩惠,無法回報,這次便助你一助吧。”

說完,劉三爺俯身去床頭又拿出一個小匣子,他打開匣子取出一串鑰匙。

他看著鑰匙感慨萬千。

這串鑰匙是他北平宅院各個房門的鑰匙,甄武那裏有著一串一模一樣的,隻要把這串鑰匙給甄武看上一看,甄武定然認得出來。

劉三爺再次閉目糾結了片刻,一直到腦海中浮現出小順子的模樣,他才徹底拿定主意。就這麽著吧,大不了此事一畢,了此風燭之身以謝罪,到了地下再去找太祖領責罰便是。

他其實心中也有委屈。

他也想找太祖說上一說,新皇當的不得人心。

想通這些後,劉三爺不再猶豫,他把鑰匙遞向安公公。

不過下一刻,他突然想到,甄武性子有些多疑,單憑這串鑰匙不見得能讓甄武信任,而後他看著安公公又認真的思索了一番。

最後,他把鑰匙重新收了回來,歎了口氣道:“你幫我準備輛馬車吧,我幫你親自跑一趟。”

安公公有些疑惑。

劉三爺解釋道:“你是宮中的掌印太監,你怕是不易離京,小心別害了你幹爹性命,更何況你一不會衝鋒陷陣,二不會出謀劃策,你即便投了燕王又有何用,不如我見了甄武後,讓甄武派人與你聯絡,或者你有何話說與甄武,可寫封信,我幫你帶過去。”

安公公一想,覺得劉三爺想的更為妥當,便點頭同意。

等到了第二天,一輛馬車載著劉三爺便向著濟南城而去。

……

而此刻的濟南城,對於接下來的作戰方向卻出現了爭執,其中大部分人覺得應該進攻淮安,與梅殷率領的大軍進行對決,這樣穩紮穩打的向著京師推進,畢竟他們現在已經打下了濟南城,有一個相對穩固的後方,可以支撐他們穩紮穩打的推進。

這樣也是最穩妥的辦法。

但偏偏甄武提出了不同的意見,他想要奇襲徐州,從徐州處快速破城,然後閃電般繞過淮安直逼京師。

這個意見太過冒險,首先他們不知道京師有多少人馬,其次若是在徐州受挫,梅殷率大軍來援,他們將會處在不利的局麵,倒不如穩紮穩打的和梅殷對決,這般他們隻需要分出一部分兵力防備徐州何福就可以了,不至於被人包了餃子。

朱棣和張玉都針對甄武的意見,說出了他們的擔憂,但不知道為什麽甄武這次卻出奇的堅定。

這也導致之後連續幾天,也沒定出統一的意見。

其實若是其他人有點不同意見,朱棣早就不管不顧的拍板拿下注意了,但甄武的意見他卻不能視若無睹。

甄武不是初入站場的小毛孩子,他既然敢說出來,定然是有著他的思量。

但是朱棣等人詢問過好幾次甄武,甄武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也因此,南下之戰便耽擱了下去。

這一日,甄武站在濟南城頭上,向著南方眺望,微風拂過他的臉龐,卻吹不散他心中重重的思慮。

自起兵以來,他們打到現在,朝廷的家底好似無窮無盡一樣,每次破了他們幾十萬大軍,轉眼又聚起了幾十萬大軍。

這打到什麽時候是個頭?

甄武絲毫不懷疑,等他們破了梅殷的幾十萬大軍後,朝廷會趁他們消化勝利果實的時間內,再湊出幾十萬人來。

朱元璋給朱允炆留得底子,真的厚的超乎旁人的想象。

倒不如直接閃電奇襲拿下京師,一戰定乾坤。

而且,甄武心中本能的,也覺得沒必要和梅殷對決,他從後世而來,靖難之役之中,其他細節不了解,但是梅殷手握四十萬大軍,一動不動,眼睜睜看著朱棣打下京師,還是有印象的。

也是因為這點考慮,甄武是真不想和梅殷開戰,發自心底的覺得沒必要。

但是這個理由,他卻沒法和朱棣說,他總不能信誓旦旦的說梅殷不會管咱們,咱們放心去打徐州就可以。

更何況甄武也不敢肯定,梅殷在這個時代裏依然會一動不動。

這也導致甄武缺乏理由來說服朱棣他們打徐州。

甄武深深的歎了口氣,愁的他眉目不展。

就在這個時候,曹小滿突然匆匆跑了過來,他在甄武耳邊輕聲道:“劉大爺來了濟南城,說是要見您。”

“劉大爺?”

甄武皺眉道:“哪個劉大爺?”

曹小滿急道:“就是北平的那個劉大爺,蜂尾胡同。”

“他?”甄武驚訝問道。

曹小滿連連點頭。

“他來幹什麽?”

曹小滿苦著臉道:“我也問了,但他不告訴我,說非要見你。”

甄武想到劉大爺的身份,不敢輕視,開口道:“走,隨我去見見劉大爺。”

說話間,倆人就向著城下走去,不一會兒甄武便在他的宅院裏見到了劉大爺。

甄武看著劉大爺,這幾年劉大爺仿佛蒼老了很多,頭發依然全白,臉上的皺紋好似溝壑一樣縱橫。

“您怎麽老了這麽多,可是在京師住不慣?要不您還搬回北平城,您的宅子我常讓人收拾,隨時都可以住人。”

劉大爺心情不是太好,他揮了揮手道:“今兒來找你,不是敘舊的,你讓你的人全都下去吧,我有事說與你。”

甄武狐疑的看著劉大爺,不過手上卻也一揮手,讓曹小滿把左右的人全部撤下去。

等到院中隻剩下他和劉大爺後,劉大爺掏出一封信,遞給了甄武。

甄武不解的接過來,然後打開細細看了起來。

可還沒看完,甄武便驚訝的直接站了起來,這封信中洋洋灑灑寫滿了禦馬監的兵馬調動,也寫了一些兵部調動的記錄,從中不難推測出京師兵力空虛的真相。

“您…”

甄武震驚又不解的看著劉大爺:“您當時離開北平的時候,不是不願意相助與我嗎?此刻為何送來此信,還有這個安公公,他可值得我信任?”

劉大爺情緒不高,淡淡的說道:“魏國公率京營離京的消息,想必你們也能探到,至於京師是不是真的空虛,這個人值不值得信任,你自己去判斷,我隻是受了小安子的恩惠,幫他給你送封信,另外你可派人設法聯絡他,到時候真假自然明白。”

“不用那般麻煩,我信你。”甄武這時突然說道。

“哦?”

甄武眼光亮亮道:“我微末之時與你相識,自認明白你的性子,你劉大爺即便想要幫助南京那位,也不會利用咱們之間的感情,來行欺騙之事,這一點咱倆一樣。”

劉大爺愣了一下,隨後啞然的指了指甄武,感歎道:“你小子,活該出人頭地。”

說完,劉大爺起身就向著外麵走去。

甄武問道:“您這就走?”

“不忍心再看兵戈之事,而且此番對不住太祖爺,需早回北平給太祖爺請罪,要不然死在半路,那就虧了。”劉大爺說道。

“您要回北平?唉,我說你一大把年紀了,還這樣認真幹嘛,行行行,你慢點,我讓人把你送回去。”甄武一邊說,一邊連忙上去攙扶住劉大爺。

劉大爺橫了一眼甄武,沒有多說什麽。

很快,甄武安排了一隊士卒護送劉大爺回北平,甄武揮手衝著劉大爺告別道:“等著啊,等我戰事結束後,回北平再瞧你去。”

劉大爺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隻是貪戀的看了一眼這個世間,便登上了馬車。

等到甄武送走劉大爺後,匆匆忙忙的去見了朱棣。

當甄武見到朱棣後,把事情詳細的和朱棣說了一遍,最後把信件遞給了朱棣。

朱棣看完信後,同樣如甄武一般驚喜又驚疑的說道:“這麽說,京師的兵力空虛了?”

甄武點頭道:“應該是真的,但此事重大不得不慎重,殿下,您可以讓京師的人印證一番,如果是真的,那對咱們就是一個絕佳的機會,隻要咱們半月內破了何福的兵馬,完全可以甩開梅殷,直逼京師,而隻要拿下京師,殿下,一戰咱們便可定乾坤啊。”

朱棣點頭,心中意動不已。

如此機會確實不容有失,隻要他們能確定京師空虛,他完全敢賭上一賭,半月破何福,讓梅殷追不上他們。

他衝著甄武說道:“你先別聲張這事,我先讓人驗證一番,若是屬實,咱們再召集眾將商議。”說完,朱棣沒時間再管甄武,匆匆的去設法聯絡內應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