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間,燕軍開始猛攻德州城,甄武,張玉,朱能等大將輪番上陣,各種攻城器械也全部向著德州城招呼。

攻勢之猛,讓本就有些膽寒的德州城守軍,更加心驚膽戰。

李景隆堅強的守了幾日後,見兵卒沒有與城同碎之心,便曉得德州城定然守不住,李景隆自然也不客氣,隨即棄了德州,率眾向著濟南逃去。

而此刻的濟南城在整個大潰敗的時局中卻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城中不僅收攏了七八萬的潰軍,連軍卒們的鬥誌也全部被激了出來,他們麵對兵峰銳不可當的南下燕軍,竟擺出了一副舍命死守的模樣。

這一切的改變,全部因為一個人。

山東參政鐵鉉!

鐵鉉是一名讀書人,純粹的讀書人,他不僅不懂怎麽打仗,連和旁人逞凶鬥狠都不曾有過,像他這樣的人,在旁人眼裏是上不得戰場的第一線,因為他看到戰場上血腥屠殺的一幕,不僅會膽怯,還會不由自主的升起書生那份特有的悲天憫地的心思。

但這些因素,不足以阻礙他成為一個有能力的官。

之前李景隆大軍與朱棣對峙在白溝河時,就是他來負責給大軍督運糧草,他很努力盡職,同時做事又周密細心,可以說把自己的工作完成的漂漂亮亮的,讓李景隆的大軍從沒有糧草之憂。

可這些出色的後勤工作,改變不了戰事的結局。

李景隆率領的六十萬大軍始終還是敗了。

敗的異常徹底,就好像是一座大廈一般,轟然倒塌。

當鋪天蓋地的潰軍惶惶不可終日的逃命時,當朱棣攜大勝之勢一路所向披靡時,當他所熟知的那些城堡一個個被瓦解投降時,當軍中無數將領都已經接受敗局已定時。

他決定站了出來。

鐵鉉開始一路收集整合潰軍,又耐心的安慰潰軍的情緒,幫他們升起再戰的鬥誌。

他說:“去濟南,一定要去濟南。”

因為濟南不能丟!

濟南一旦丟失,朝廷將再難清除燕軍,而朱棣若是占據濟南,退可劃河而治,進可威逼淮安。

而淮安對於南京來說,不亞於涿州對於北平,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鐵鉉帶著一路收集的潰軍,一邊向著濟南而去。

路上,他運氣好的竟然還遇到了被攆出北平城的高巍,他們倆人以前便相識,如今在兵荒馬亂之際再次相遇,自然欣喜不已,當天他們兩個便促膝長談,他們誌趣相同,一直聊到了夜裏,當他們言及當今局勢時,皆是忍不住的抱頭痛哭起來。

可哭過之後,兩人互訴忠心,相互鼓氣,再次打起了精神。

國家動**之際,總需有人出來力挽狂瀾,哪怕最後力有不逮,無非以身報國。

他們在夜深時,不約而同的輕輕念叨了一句。

“若無力回天,那就以身報國吧。”

……

等他們帶著這些殘兵敗將回到濟南城時,立即便開始為接下來的防守做起了準備,他們先是安定了一番城中人心惶惶的百姓,然後聯絡上駐紮在濟南城的軍事將領盛庸。

盛庸本就有意固守濟南城,聽聞兩名書生決意與他共同守城,頓時大喜。

之後三人一拍即合,又各司其職把濟南城打造出了另一番氣象。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

也不知道對於他們是好事還是壞事。

濟南城,你們的大將軍回來了。

李景隆放棄德州後,一路奔行,終至濟南城。

他見到濟南城這番氣象,先是大喜,隨後便緊皺起眉頭,等他見到鐵鉉,盛庸三人後,聽到三人興致勃勃的打算再給李景隆湊出十來萬大軍來,讓他與朱棣再打上一場,李景隆當場就驚的呆住了。

不是吧,不是吧。

還要打?

十多萬人說實話不難湊,李景隆一路從德州過來,不少將領帶著殘軍依附過來,手上已經有個七八萬人,再加上德州城的兵馬,湊個十多萬人出來,問題不大。

李景隆看著眼前三人興致勃勃的樣子,不忍心讓他們失望,也不願意承認自己怕了朱棣,想了想便開口道:“那就再打一場?”

盛庸堅定道:“打,必須打,燕軍也才不到二十萬人,憑什麽不能打。”

他的聲音異常洪亮。

隻是他還沒有意識到,他們的奪目光彩,就是被李景隆這塊破布蓋著呢,隻有當這塊破布被掀開時,他們才能綻放出讓世人驚歎的光。

……

德州城。

朱棣看著這座屢次屯紮重兵討伐他的城池,如今被他踩在了腳下,一時間雄心萬丈,這讓他忍不住的得意,等到朱棣得意了一會兒後,眼神突然瞥到了給他牽馬的紀綱。

他想著,如今他已經占據德州,憑什麽收不得讀書人?!再者說有了紀綱這一個,第二個還會遠嗎?!

畢竟他的手下,不能永遠是一群臭丘八。

他也該向他父皇學習學習,收攏一些智囊了。

想到這裏,朱棣開口衝著紀綱問道:“德州城附近可有什麽才智高絕或名聲在外的大儒?”

紀綱本就是附近人士,又是讀書人自然清楚這些,彎腰回道:“稟殿下,據卑職所知,德州城附近的大儒,當屬濟陽教諭王省,此人胸有溝壑,才智俱佳,據悉太祖早年曾親自考試過,對其讚不絕口,隻不過此人有些心高氣傲,不願仕海沉浮,隻願回鄉教書,太祖便任其為教諭,到如今王省已桃李天下。”

這些事山東讀書人幾乎無人不知,隨便一查也能查到。

紀綱自然也不敢隱瞞什麽。

朱棣來了興趣:“聽著確實不俗,這樣,你去領一隊人,去濟陽把此人給我請過來,我要親自見見此人。”

紀綱一愣,沒想到領兵辦差的機會來這麽快,連忙欣喜的跪下謝恩領命。

朱棣揮了揮手,打發走紀綱,隨後他又讓人召集來甄武等人,開始商議接下來如何進軍。

眾將聚集在一起都有些興奮,吵吵鬧鬧的說著,要打濟南城。

確實。

仗打到這個份上,濟南城不打也得打。

濟南城這個戰果太重要了,隻要打下濟南城他們就可以憑借黃河,來占據整個河北地區,然而若是沒有濟南城,像他們現在占據的德州城,遲早也得吐出來,甚至最終恐怕還得龜縮回北平府。

沒有黃河,怎擋朝廷重兵!

他們又不是說兵多的,足夠占據每一座打下來的城池。

所以此刻,眾將都對濟南城虎視眈眈。

隻不過此刻甄武心中卻沒有那麽輕鬆。

濟南城不好打。

而且甄武記得曆史,若是曆史不改變的話,他們最終還是會無功而返,這種結果,甄武不想承受,但具體要怎麽做才能改變曆史,攻下濟南城呢?!

甄武認真思索著。

……

另一邊,紀綱領了人後,威風凜凜的向著濟陽縣而去,他第一次有這種感受,一聲令下,身後三十多軍卒響應雲從,這種權勢帶來的爽感,讓他異常的迷戀。

哪怕這個權勢,隻是依賴於朱棣的應許。

他們一行人快馬趕到濟陽縣,此刻的濟陽縣已經被朱能的先鋒光顧過,縣裏的主事之人要麽降了朱棣,要麽已經向南方逃去,根本沒有人敢阻攔紀綱一行燕軍。

紀綱找到王省的家裏,一揮手,讓士卒衝入了王省家中,試圖幹淨利索的綁了去見朱棣,可沒想到還沒過去多久,士卒們竟全部灰溜溜的被罵了出來。

一名士卒抱拳對著紀綱苦澀道:“那老家夥罵人忒狠,又擺明了不配合,我們雖想動粗,可卻怕傷了那個老家夥,到時候到了殿下麵前反受責罵,紀兄弟你看現下咱們如何是好?”

這名士卒的話,其實就想要紀綱一句他承擔全部後果的承諾。

但是紀綱也不傻,他大概清楚朱棣見王省的目的,也不願意好好的一趟差事,最後一點好不落。

他想了想後道:“這樣,你們隨我進去,我去勸勸他。”

隨後,紀綱翻身下馬,帶著軍卒再次氣勢洶洶的闖進了王省的家中。

王省家中僅有的幾個下人皆自手持棍棒,對紀綱等人怒目相視,不過紀綱等人毫不在意,甚至氣勢上反壓著那些下人連連後退。

但當紀綱在中堂見到穩坐如山的王省時,身上的氣勢卻莫名的一滯。

王省雖花白著胡子,可坐在高椅上一晃不晃,甚著雙眼炯炯有神,宛若朗朗清明的星辰,這導致從他身上散發的氣勢毫不低於紀綱等人,不僅如此,氣勢中好似還比紀綱等人多了一絲萬邪不侵的剛正感。

這麽一番正義的模樣,能把士卒們罵的灰溜溜,一點也不讓人覺得稀奇。

紀綱看著麵前這位能做高官,卻不做高官,隻願教人讀書,又勸人讀書的人,心中也升起一抹羞愧,他抿了抿嘴,下一刻把心中的那絲羞愧狠心的拋之腦後,然後衝著王省行了一個晚輩禮。

“學生紀綱見過王教諭。”

王省神色略顯出一絲驚疑:“讀書人?”

紀綱沒有回答,可他的神情卻也表達出了他是讀書人的意思。

王省嘴角跳了跳,好為人師的他想要開口說教兩句,可他想到他如今的狀況,又想到麵前的紀綱也不是他的學生,張了幾番嘴,最終把說教的言辭憋了回去,化成了一句:“所來何事?”

“燕王殿下想要見一見王教諭,還請王教諭一行。”紀綱說道。

王省在紀綱身上打量了兩眼,他沒有不屑,隻是眼中的失望之色越發濃鬱,這讓紀綱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怒火,這種失望的眼神自小到大他見的太多了,相對來說他寧願王省破口大罵他一通。

可王省並沒有出惡語,隻是淡淡的說了一句:“你的老師失職了。”

這話讓紀綱一下子偷偷的捏緊了拳。

從小到大,他的老師們,哪有一個會自責?!反倒恨不得讓天下人都知道他紀綱朽木不可雕,以免他紀綱影響到了他們的教學水準。

但無所謂了。

他紀綱即便是顆野草,也會瘋狂的蔓延,長出鮮麗的花朵。

紀綱深吸了一口氣,有些敬佩的開口道:“以往聽高賢寧說過,其師高風亮節,向來以身作則,如今一見,王教諭果然傳聞不虛。”

“你認識高賢寧?”王省再次有些吃驚。

高賢寧是他有數的幾個得意門生。

紀綱點頭:“曾有幸在濟南與賢寧兄弟做過同窗,雖然我後來被逐出學堂,但至今與賢寧兄弟有書信來往,他是紀綱為數不多的幾個好友之一,我亦看中和他的友情,甚至高過我的生命。”

說道這裏,紀綱頓了一下勸說道:“所以,還請王教諭看在賢寧之麵,隨我一行,等見了燕王殿下後,不管什麽結果,我紀綱對天發誓,定舍命保證不會讓賢寧的老師出事,也請王教諭不要為難學生。”

他想通過高賢寧這個雙方都熟悉的人,來達到他的目的。

而且在他的意識中,王省去見朱棣,並不會有什麽危險,朱棣心胸沒有小到和一個讀書人計較的地步。

最多惹的朱棣怒斥一頓而已。

這般,王省有什麽去不得的呢?

但是他卻不知道,對於王省來說,在這種時局下,哪怕他隻是去見一見朱棣,依舊是生命不可承受之汙點。

王省輕嗬了一聲,看向紀綱,他一生教學,自認眼睛毒辣,所以也能看出紀綱神色中帶著的堅定,不出意外的話,今日紀綱是必定要帶他去見朱棣的。

隨後,王省又看了看他身後的依舊帶著血腥氣息的軍卒,然後,他仰頭閉上了眼睛,不知道想了一會兒什麽,過了良久,最後他才睜開眼,淡淡說道:“我一生教學,未曾為難過一個學生,今日亦不想讓你難做,這樣吧,你讓我召集學生,讓我再給學生上一堂課,咱們再言其他如何?”

紀綱神色一喜,沒想到這麽容易就說通了王省,隨即點頭同意。

王省教書的地方叫做明倫堂,他親自敲響學堂前的鼓聲,濟陽縣他的學生聽聞後,一個個不懼危險的向著明倫堂跑去。

等到所有學生聚集起來後,王省把軍卒們驅出門外,他眼光在學生的身上掃過,最後落在了紀綱身上。

他笑道:“老朽學生在這般情形下,聞鼓皆至,足以讓老朽自豪。”

紀綱看到這一幕也頗有感觸,俯身表示佩服。

不過此刻王省卻沒再搭理紀綱,已經麵對學生站好,說起了話來,他語氣帶著一些傷感問道:“大家可知此處為何喚作明倫堂?”

學生們七嘴八舌回答。

“因為先生要讓我們明白倫理綱常。”

王省點頭:“不錯,天地有序,萬物有秩,明白倫理綱常行事才有準則,可現在燕王興兵甲為禍,無視君臣骨肉之情,不管河北各地百姓兵禍滔滔,而當今皇上也不講叔侄之情,大興兵甲討伐,更兼德州,河間各地城池臣屬又望燕而降,無為君報國之念,這天下哪還有本該有的模樣,君臣之義又都跑到了哪裏?”

說著說著,王省雙眼流淌出了傷感的眼淚,他仿佛對這個世間的人們都失望透了。

學生們有些還小,雖不太明白王省為什麽傷心,但是看著老師哭的這麽可憐,一時間也都哭了起來。

王省努力壓了壓眼淚,再次環顧眾位學生,接著道:“今日老師喚你們過來,就是怕你們被這個世間所影響改變,老師怕你們以後也變成了不顧倫理綱常之人,所以,老師今天用命,來幫你們豎一豎,書生心中的忠義之氣。”

這話一落,紀綱心中便覺不好。

可他根本來不及阻止,王省已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頭撞在了學堂裏的柱子上。

鮮血隨著王省額頭蔓延而出,凝結出他對未來的一片厚望。

紀綱心中震動,可下一刻心中突然大叫不好,王省這麽一死,他的差事怎麽辦?朱棣又該怎麽看他?!

……

而與此同時,即墨縣主簿周岐鳳的妻子王靜,驀然從病**驚坐而起,周岐鳳見狀連忙過去關懷。

“怎麽了?是不是又做噩夢了,你也不要太擔心,燕軍雖說攻破了德州,但是嶽丈也不見得會出什麽意外,你瞧你自個嚇的自個,都嚇的躺倒病**了,怎還不肯稍稍寬心,再者說嶽丈總歸是一代大儒,聲明在外,燕王定然不會要了嶽丈的性命的。”

王靜搖頭捂嘴,雙眼的眼淚已經洶湧而出,片刻間已經沾滿她整個手掌。

身為女兒,怎會不知父親的性子。

她更咽開口道:“夫君,咱們再派幾個人去濟陽打探吧,我怕父親已經遭遇了不測,我想要再派些人過去。”

“好好好,你別擔心,我這就再派些人過去,到時候把嶽丈請回來,在咱家多住些日子。”

王靜仿佛一個無助的人,緊緊握著自家夫君的衣袖不肯鬆手。

幾日後。

當王靜等到從濟陽回來的人馬時,車上除了原班人馬,便隻多了一具屍身。

王省的屍身。

作為女兒的王靜頓時嚎啕大哭起來。

她早就猜到了這個結局。

對於她來說,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知道了結局,卻改變不了什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