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清這些日子一直都是笑嗬嗬的,隻因為她把兩個兒子等了回來。

在她樸素的世界裏,雖然也期盼著兒女發達,可占據她最大的一份念想,便是家裏人都平平安安的,最好一家人還能常常在一起,穩穩定定的過著平凡的生活。

可是在這個戰事不斷的年份裏,她兩個兒子又都在軍中,她想要常常一直伴著兒子,顯然是不可能的一件事。

她清楚。

她亦未曾埋怨,隻不過在夜深人靜時,自己會傷感的念叨兩句,老大不在家,老三也開始不在家,這打來打去,害她見不到兒子,想念的慌。

她一直不喜歡戰亂,發自心底的不喜歡,甚至很討厭。

但她偏偏不是一個糊塗的女子。

當前段時間北平城遇到最危急的時刻時,膽小又從不善爭吵的她,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竟也抱起了一把刀,想要號召徐妙雲的組織,幫親家盡一把自己的心意。

朱玉英當時看著張玉清連刀都拿不穩當,卻一臉理該如此的樣子,不由得眼睛便濕潤了起來。

張玉清是什麽性子,這些年朱玉英也摸了個差不多,可以說是世間最好的婆婆,性子軟又良善,用甄武的話來說,張玉清的心,活脫脫就是一團麵團,遇到和她耍橫的硬不起來,遇到和她流淚的,倒會一下子軟成個麵糊糊。

這性子扔在外麵,典型的良善可欺的模板。

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遇到事情後,爆發出來的能量,卻能讓所有人側目和敬佩。

不過朱玉英真不敢讓張玉清上城頭,勸了好久,最終才把張玉清勸了下來,不過張玉清依舊親自發話,讓家裏的人全部去助戰。

而她則被一些柔弱的將士家眷叫著前去寺廟,一起禱告和祈福。

前幾日,張玉清剛剛還了願,心裏琢磨著這家寺廟挺靈驗,於是也不打算讓佛祖歇一歇,轉眼又向佛祖給甄武和甄勇兄弟兩人求取了兩張平安福。

到今日,張玉清才剛剛把平安福,按照寺廟叮囑的樣子,縫製在一個香囊裏,此刻她見到甄武走了進來,忙不迭的把甄武叫到身邊,一邊給甄武綁在身上,一邊還念叨著:“娘可和你說了,這家寺廟靈驗著呢,這個香囊,你可不許嫌棄累贅,然後偷偷給我摘下來。”

說完,還著重補了一句:“真的特別靈驗,你別不信,當時北平城都快被攻破了,但後來不是莫名其妙的就退了,我就尋思著肯定是佛祖保佑。”

“是是是,佛祖保佑。”甄武笑道:“我曉得了,我不摘。”

等到張玉清給甄武綁好後,把甄武往遠處推了兩步,全身上下打量了兩眼,才滿意的點頭,然後念頭一轉,又開始和甄武聊起了家裏的事。

“前幾日,莊子裏送來好多年貨,還有王府送來了些鹿肉什麽的野味,你回頭親自給你伯娘她們送過去一份,她們第一次在北平過年,老家又發生了那麽大的事情,你切記多關心著點,莫要疏忽。”

“對了,還有二賢,四丫頭,五丫頭那邊,你也需挑些年禮,親自送過去,娘曉得你忙,但是這些人家都是咱最親的外家了,便是再忙,也要抽出空來走上一遭的,若是你媳婦願意,最好也帶上玉英,她和你妹妹們關係挺好,過去後不僅給你妹妹們長臉,還能和她們聊聊心裏話,說實話,娘其實不擔心四丫頭,但是二賢和五丫頭,她們倆人的性子你也知道,怕是有什麽委屈也隻往心裏壓,你讓玉英幫著問著些,若真有什麽委屈,你們當哥哥嫂嫂的要給她們撐腰的…”

張玉清絮絮叨叨的說著,甄武靜靜的聽著,時不時附和兩聲,有時也出言安慰兩句張玉清,其實以甄武來看,他家這些姻親定然是不會委屈了甄家的女兒。

不過甄武這次過來就是陪張玉清聊天的,自然讓張玉清說個痛快。

等到張玉清嘮叨很長一陣後,她才心滿意足的舒了口氣,臉上的笑意也更濃鬱了幾分,她能和兒子說個痛快的時刻,好像已經越來越少了,這讓她分外留念這種機會。

到這時,張玉清才發現一旁的小六,一直悶悶不樂的耷拉著一張小臉。

張玉清好奇道:“咦,我家六丫頭這是怎麽了?”

小六瞪了一眼甄武,對著張玉清告狀道:“我哥不給我錢。”

“呦,我當什麽事呢。”

張玉清不在乎的笑了笑,大氣道:“不就缺錢了嗎,你大哥不給你,娘給你,咱不和你哥置氣,眼下就要過年了,可不興沉著臉。”

這話一落,甄武眉頭挑了起來,他有點不樂意張玉清給小六錢,他本想著要控製控製小六的消費觀,要不然任由小六這麽發展下去,以後指不定成啥樣。

可他看著張玉清的模樣,卻也不好當著小六麵,駁了張玉清的話。

小六不管那麽多,聽到張玉清的話,立馬驚喜的從凳子上就跳了起來,激動的看著張玉清再次求證。

“娘,你可不許騙我。”

“娘什麽時候騙過你。”張玉清大方道:“你說吧,要多少錢?”

小六掰著手指算了一會兒,然後眉開眼笑衝著張玉清說道:“十兩,十兩就夠了。”

然而這話剛剛一落。

張玉清驚訝的聲音就高昂的響了起來。

“什麽?!”

張玉清一臉難以置信的看著小六:“十兩?!我的個乖乖啊,你個小丫頭,哪裏需要這麽多錢。”

小六被嚇了一跳,撓了撓腦袋試探道:“那要不五兩?”

“五兩?”

張玉清一口拒絕道:“沒門,最多給你一貫錢,就這一貫錢,我也要好好考慮一會兒,而且你不給我說清楚用錢幹嘛,我也不給。”

“啊?”

小六一張臉又苦了下去,她曉得她娘,一個銅板能掰成兩半話,若是實話說了用錢做什麽,鐵定是沒戲。

甄武卻噗嗤一聲幸災樂禍的笑了出來,他發現他想太多了,小六想從張玉清手裏拿到大金額,比在他這裏纏著可要難多了。

他故意衝著小六擠眉弄眼一番,然後搖著頭,放心的告別了張玉清,回自己的院裏去了。

他突然意識到,小六這丫頭,隻要他不寵著。

小六絕對養不壞。

……

之後的幾日,北平城中熱鬧的氛圍當中,風雲變化,默然多了不少白色的哀愁,陣亡的將士名單逐漸落實,撫恤金也慢慢的下發到每一位陣亡將士的家屬手中。

而這些人家,也開始忙著辦理起喪事。

這一日,甄武親自來給李司吊唁,他對李司心中有些愧疚,可能是原自當初他離開涿州城時,與李司進行的那場語重心長的談話。

他讓李司竭力守護涿州城,幫助北平爭取時間。

他不知道李司的陣亡原因,有多少他這番的話的因素,但正因為他清楚李司的能力,所以甄武不免常常多內疚幾分。

甚至甄武有時候也在假設,若沒有他那番話,李司會不會提前就會撤離,若是撤離,李司是不是就不會陣亡。

而李司若是沒有陣亡,等到靖難成功,應當也能混個伯爵吧,可現在一切卻都變成了如果。

李司的家是在城南軍戶區域裏,當甄武來到這裏,便看到小巷的半空中回旋著不少白紙錢,他一戶一戶的走過,這一條小巷裏,竟有三戶人家門口掛著白色的燈籠。

甄武歎了口氣,壓下心中的感觸,邁步走進了李司的家中,然後按照禮節給李司上了香後,轉身看向了李司留下的兩個十歲左右的孩子。

李司的媳婦和老母親一直在關注著甄武,見到甄武的動作,她們兩人連忙拉著兩個孩子來到了甄武身邊,邀請著甄武去側房聊天。

甄武點頭,從她們兩人手中接過孩子,然後一手拉著一個,來到了側房。

一直伴著甄武的曹小滿,見到這一幕,忍不住的眼眶紅了,他仿佛想到了當年他父親被甄武送回去的情景。

軍人一代又一代的傳承,哪怕隻是為了生活也要一代代的擠進軍中,搏命來幫家裏撐起一片天。

曹小滿突然發現,一轉眼,他也長大了。

甄武等人到了偏房後,他在凳子上坐下來,和善的開口詢問兩個孩子的情況。

老大叫做李平,今年十歲,老二叫做李安,今年八歲。

其中,出乎甄武意料,李司家的老大李平,竟然識得他家小七。

不過,甄武隨後便恍然明白,小七今年也才十二歲與李平相仿,加上又都住在北平城,見過倒也不足為奇。

說起來,李司本是北平燕山前衛的百戶,屬於北平城中七衛之一,當初在甄武等人攻占下北平九門後,降的朱棣,後隨著朱棣破居庸關,滅宋忠,最後因功被安排在涿州當守將。

而李司和甄武更是很早就認識,早年大夥一塊隨朱棣出塞征戰,李司是少數幾個入得了甄武眼的人物,甄武曾沒少對其他人稱讚李司。

如今,甄武隻能默歎可惜。

可這般倒讓甄武愛屋及烏越發喜歡李平這個小家夥,所以甄武親切的對他說道:“往後若是沒事了,可以多去我家找我家小七玩,我家小七常常在家閑著,你們去找他玩,他定當歡喜。”

“真的可以嗎?”李平有些沒底氣的問道。

北平城裏他們這個年紀的孩子裏,便最數甄家小七最為權貴,往日裏不少孩子往甄家小七麵前擠,可甄家小七性子有些傲氣,從來隻和相熟的人家玩耍。

甄武笑道:“當然了,等回頭我便讓他親自來邀請你們。”

李平李安兄弟兩人神情一時間都有些小雀躍,隻不過隨後又念起自家父親亡故,情緒隨即再次低沉下來。

但是李司的媳婦和老母親,卻更曉得活人要往前看的道理。

甄武的這番話,無意是對自家孩子的一種照顧,若是自家孩子和甄家小七交往甚密,以後先不說前程如何,單是有人想要欺負,也要掂量掂量一下甄家小七的喜怒。

甄家小七喜怒的重要性也許可以不值一提,可甄家小七身後的大哥甄武呢?

要知道現在的甄武貴為郡馬,又官拜都指揮,軍中出任右將軍之位,統領五萬大軍的人物,麾下嫡係一脈之人數不勝數,更是燕王最為器重的幾人之一。

別說沒人敢招惹甄武,便是和甄武拐著七八個彎才有相連的人,一般小人物也不敢招惹。

李司媳婦和老母親連忙讓李平李安謝謝甄武。

甄武擺了擺手,道了一句不必如此,隨後他讓兩個孩子先出去,對著李司媳婦道:“我此來便是來給你們兩位一個定心丸的,如今李平還未成丁,李司的千戶職位暫時襲不了,不過你們不必擔心,該是李平的,誰也搶不走,我會記在心中的。”

李司媳婦頓時忍不住激動的哭了出來,這些日子她的壓力很大,李司的老部下和關係不錯的戰友全都死在了涿州城,曾經的上司當初抵抗燕王也被斬了,軍中沒了人脈的她根本沒有能力幫孩子保住李司的職位。

這幾日,李司老部下的遺孀們也沒少來找她哭訴,可她也沒別的辦法,她自身都難保,不過現在她得了甄武這句話,可以徹底的鬆一口氣。

因為甄武的話,不單單讓她有了指望,即便是李司的老部下遺留下的兒女也有了指望,最晚無非就是等到李平成年,到時候李平襲了千戶後,自然也有能力幫助他爹之前老部下的兒子們。

“謝謝右將軍,謝謝右將軍。”李司的媳婦連連說著。

甄武擺了擺手:“不必如此,都是我該做的。”

李司的老母親也是大為感謝:“右將軍此舉無異於救了我全家,我全家必永不忘懷,我們兩個婦人也定當好好教導平兒,讓其不辜負右將軍的厚望。”

“真不必如此。”甄武歎道。

可李司媳婦和老母親不聽甄武的勸,一勁的感謝,這卻讓甄武的心更加堵了幾分,本來可能會搏出伯爵的李司,卻讓家裏人落到這幅田地,一切隻能說一句世事無常。

隨後,甄武又好好寬慰了一番李司的媳婦和老母親,然後才提出告辭,可就在甄武打算離去時,李司的媳婦突然又糾結的開口道:“右將軍,我有件事想求右將軍幫忙,不知道可以嗎?”

甄武腳步一頓,然後問道:“什麽事?盡可直言。”

李司的媳婦又糾結了一番才開口道:“妾身夫君之前每逢征戰回來,都會與孩子們講述他此番如何打仗又斬首幾何,但這次軍中給我們的通報卻比較模糊,隻說了妾身夫君身陷敵陣,力疲乃亡,所以我想求右將軍與我說一說,妾身夫君當初在涿州城時具體經曆了什麽又斬首幾何,我想把這些說給孩子們聽,一是想讓孩子們謹記他們父親的勇武,二也是想讓孩子們吸取他們父親的教訓。”

李司媳婦說著說著,眼淚再次留了出來,弱弱的問甄武:“不知道我這般請求,可使右將軍為難?”

甄武一愣,隨後開口道:“倒並不為難,隻是當初我並非在涿州城,具體戰事經過我並不盡知,不過嫂子也不用失望,我去尋一份具體戰報,到時候我讓人給你送過來。”

“如此那妾身就多謝右將軍了。”

“不必客氣。”甄武說完,之後便不再停留,帶著曹小滿等人走了出來。

到了外麵後,甄武想了想,若說涿州城之戰最為清楚的應當便是李讓,但是他對李讓的感官,自上次在雄縣見麵後,便再也談不上多好。

可他應了李司媳婦這事,也不能不盡心一點,最終甄武琢磨了一下,向著楊璟的家中走去。

若說清楚涿州城具體戰事的,除了李讓,想來當屬朱棣的暗探頭子楊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