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城。

冬日,隨著新年越來越近,百姓家的女眷們都開始三五家聚在一起,忙著蒸饃饃,裁新衣,剪花影…而男子們在修繕了家具又收拾一番院子後,便閑了下來。

他們忙碌了一年,也就在這個時節,能夠徹底放鬆放鬆。

然而,北平天冷,誰也不願意在屋裏冷清的待著,所以,大部分的男人便雙手攏在袖裏走街串巷的,與左街右鄰到處找人侃大山,尤其是最近還發生了很多事情,從南軍包圍北平城,再到燕王帶軍回來,把南軍打的落花流水,有著太多可以聊的事情。

商人自然也不會錯過這個商機。

山泉飲春是北平一家極為出名的茶樓,他們東家重金請了最好的說書先生來茶樓裏說書,說的內容便是花大價錢讓人根據最近北平發生的事情,緊急編撰而成的。

這一下子調動起北平城百姓的好奇心。

是故,一連幾日,山泉飲春高達三層的茶樓,日日爆滿,好不熱鬧,哪怕是到了打烊的時間,照樣有不少閑漢不願離去。

這一日,茶樓裏剛好說到了北平城下,甄將軍獨戰瞿家父子三人,茶樓裏更是人頭攢動,不管是大堂裏,還是樓梯上到處擠滿了老少爺們。

人多的哪怕是寒冷的冬天,也讓不少人額頭冒出汗來。

說書先生對客朋滿座亦是非常激動,拿出了渾身的力氣,抑揚頓挫的說的所有人聽的入神。

隨著時間流逝。

說書先生一拍醒目,道出最後一句話:“這正是古有三英戰呂布,今有甄武敗三賊,甄將軍一聲萬勝,萬軍隨從,剿滅南軍百萬人。”

茶樓裏頓時爆發出一股衝天的道好聲。

一個個熱血沸騰的開始吵鬧起來。

歡呼聲,口哨聲不斷響起,搞的茶樓不得不出來組織秩序,可他們還沒把這些歡呼聲壓下去,有人便忍不住高呼著:“說書的,再來一段。”

轟的一下。

在場所有客人一下子有了目標,齊齊歡呼著讓說書的再來一段。

這些客人群情激動,還有這數不清的銅板往台上扔著,嚇的茶樓的人連忙退了下去,不敢在台上站著了。

即便是說書的見到這種陣仗,都忍不住連連擦汗,心中大呼真他娘百年難得一見。

當初他拿到書的時候,就曉得甄將軍出場是書中的最**,想過效果會很好,但沒想到效果會這麽好。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群顧客要把他吃了呢。

茶樓掌櫃的見狀整個人也慌了神,連忙讓人去通知東家,這場麵下這一群閑漢被說的熱血沸騰,若是惹急了掀了他的茶樓,他都一點不意外。

還好,今日東家剛好就在茶樓後院,而且東家人脈也廣,很快便請來了一隊披甲的軍卒來組織秩序。

茶樓裏的顧客見到當兵的,一個個起哄的氣焰小了下去,逐漸整個茶樓的氣氛便被控製住了。

可茶樓裏今日並不是所有人都怕當兵的。

二樓雅間裏的一位貴公子站起來,扶著欄杆,衝著身邊的一位護衛輕聲說了兩句後,那位護衛便遠遠的向著台上喊道。

“我家少爺,賞銀五十兩,請這位先生再說一段‘甄六娘城頭彎弓展雌威’這一章回。”

台上組織秩序的軍卒首領想要嗬斥,可一抬頭看到那位貴公子臉上帶著意猶未盡的樣子,反而對他們毫不在意,他再仔細一瞧,這貴公子身邊的護衛穿著就透著不俗,一時間拿不定主意,向著一旁茶樓的東家看去。

茶樓的東家此刻也看到了那位貴公子,嘴角不由的好笑搖頭,隨後他衝著軍卒首領點了點頭,道:“那就給她再說一段。”

軍卒首領點頭示意明白,隨後組織好秩序,又轉頭和說書的說了兩聲,帶著他的部下撤離了看台。

說書先生沒有選擇,心中回憶了一番要說的內容,一拍醒木,再次滔滔不絕的講了起來。

看台下的聽眾,見今兒還能再聽一段,一個個也都安靜下來認真的聽了起來。

軍卒首領也沒著急走,一會兒說不定還需要他控製場麵。

所以他來到茶館的東家身邊,好奇的打探道:“樓上那位什麽來頭,怎麽你也給他幾分麵子。”

東家嘴角含笑道:“今兒心情好,就不瞞你了,那位,以前我隨我們頭去甄府時見到過,至於是誰…”東家向著看台努了努嘴道:“這不正講著呢。”

軍卒首領一臉驚訝:“你是說甄六娘?甄右將軍的妹子?”

“可不嘛,早聽說這位古靈精怪,和尋常女子不同,如今看來,還真不假。”東家笑著搖頭離去。

等到東家重新回到後院後,拿出紙筆,把今日的所做所聞全部記錄在案,然後通過秘密渠道送到了楊璟身邊。

這座山泉飲春的茶樓,儼然是王府的暗中產業。

而此刻的小六搖頭晃腦的聽著看台上的說書先生吹噓著她的事跡,開心的眼睛都眯了起來。

一直等到這個章回講完,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可小六仍舊有些不滿足。

一旁的貼身丫鬟紅豆也扮著男裝,她見小六依舊幅興致勃勃的樣子,連忙哭喪著臉勸道:“姑奶奶,可不能再聽了,回去晚了,大爺一準收拾咱們。”

“沒事。”

小六大咧咧的一擺手:“今兒出來我特意找嫂子打聽了,孟將軍他們今兒會來找大哥商議事情,指定會很晚,逮不到咱們。”

她說著還衝著紅豆得意的挑了挑眉。

但是紅豆卻沒有小六這般輕鬆,她幽怨道:“您說的靠過譜嘛,再說了這幾日您都聽了不下十遍了,各個茶館也逛了遍,還不夠啊。”

小六捧起熱茶飲了一口:“每家每次說的都不一樣嘛,再說這事本就不管聽多少遍也不會膩的啊。”

她喜歡聽別人誇讚她和甄武,尤其是喜歡聽別人吹捧她的大哥,為此她像一個鬆鼠一樣,搜集著一切別人對甄武的評價,甚至有時候她恨不得想要親自和全城人分享她大哥的厲害。

不過,小六說歸說,看到外麵天色暗了後,也曉得自己得回家了。

要不然大哥哪裏能哄過去,張玉清也不饒她。

想到這裏,小六歎了口氣道:“得,回家吧,明日再想辦法偷偷溜出來,隻是可惜啊,戲園子怎麽還沒把我哥的戲碼排出來,要是排出來後,我定要把戲班子請回家裏來,讓全家人都瞧瞧我大哥的威風。”

紅豆知道小六是個炫哥狂魔,對小六說的話不在意也不意外,隻要小六回家,她的心就鬆了一大口氣。

隨後,小六在護衛的護持下,不急不忙的向著家中走去。

隻是到了家中後,小六賊兮兮的向著正廳這邊悄悄的摸了過來,想要探查一下甄武的情況,當她見到曹小滿帶著人還守在正廳外麵後,她的一雙大眼睛瞬間又笑的眯了起來,得意的搖頭晃頭的跑走了。

曹小滿不經意間看到後,好笑的搖了搖頭。

甄武帶整個右軍都不會出什麽紕漏,一個小丫頭的蹤跡還能不清楚?!

偏小六以為自己這幾日躲的很好,殊不知她身邊的護衛,把小六每天喝了幾次水都會詳細的報告給甄武。

隻不過甄武什麽也沒和小丫頭說而已。

這時,甄武在正廳之中,依舊還和孟善,鄭亨商議著右軍的一些軍務,隻不過到這個時候,基本上已經商議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隻是一些雜碎的事情。

鄭亨突然拿出了一份戰亡名單遞給了甄武,感歎道:“這是百戶以上的死亡明細,這次死了不少人,其中還包括咱們未成右軍前留在涿州和北平的一些人。”

甄武手一抖,不過下一刻依舊穩定的接過了名單,每次大戰完畢後,都會進行統計,每次這個時候也都是最不好受的時候。

若說普通士兵,甄武興許不見得各個認識。

但是這張名單裏的人,甄武絕對是每一個都打過交道的。

也許和某些人在前些時候,還暢談著未來,也許和某些人也交流過如何教子,更也許有些人在戰場上替甄武當過刀。

甄武一個名字一個名字看過去,當看到胡岩時,甄武愣了一下,這個人是王真的女婿,甄武眼中莫名的就浮現出了那個有些豐腴,有些驕傲的王娟,他還記得王娟當時的教養舉止給了甄武很大的一個觸動,當初王娟眼睛明亮,聰慧的看出了甄武對相親有些抗拒的心理,又善良的不曾戳破甄武的心理,導致王真到現在還認為是自家女兒不懂事,錯過了甄武。

可沒想到王娟這般好的一個姑娘,年紀輕輕便守了寡。

甄武歎了口氣接著往下看去,當他看到李司時,眉頭皺了起來,開口問道:“李司怎麽回事?我記得前幾日見到李讓的啊,他們難道不是撤回北平城了?”

他最近常在家中,沒有詳細了解過這事,但是以他的看法,既然李讓無恙,以李司的身手當也無恙才是,而且他對李司是比較了解和看重的,就像張武和薛祿一樣,一般的險境要不了他們的性命。

若不是李司有著這般身手和能力,朱棣和甄武也不會讓李司當上涿州城守將。

這個位置多重要。

沒能力肯定是不行的。

鄭亨忍著傷感道:“我之前也有所疑惑,特意去了解了一番,聽說涿州城破之際,李司奮戰不休,不肯撤退,所以錯過了最佳的撤離時機,最終無法突圍,陷在了陣中,而李郡馬並未和李司守一個城門,受到的攻擊力度比較小,所以他突圍出來,撤回了北平城。”

甄武閉眼深吸了幾口氣,過了良久才慢慢平靜下來。

他歎道:“將軍難免陣上亡,這誰也避免不了,咱們也無需過多傷感,不過這些人的遺孀需要照顧好,等到撫恤金下來後,治喪時,咱們有時間的就出席去轉轉,若是他們家裏有需要幫助的能搭把手就搭把手。”

“我們明白。”鄭亨說道。

他們都是在軍中,都明白家中的頂梁柱一倒,一個家就需要緩好久,若是家中長子成年,尚且還好一些,若是家中都是幼兒,孤兒寡母,軍中同僚若是不照顧一番,那真的就太難了。

當年甄武父親去世,甄武即便成年,可從軍若是沒有譚淵的照顧,他們家的難關也不會這麽順利的度過去。

至少當初總旗的職位,不會這般輕易的落在甄武的頭上。

軍中若是沒缺,想補進來也補不進來。

隨後,幾人在補償這方麵又商議了一番後,這事算是敲定了下來,戰亡將士這事雖說傷感,但不管怎麽說,戰亂年間,總會有人家會添這些新愁,而且這事情也不會挑什麽時間,更不會避諱新春臨近。

隻不過此刻,旁人熱熱鬧鬧過春節,那些陣亡將士的家屬,怕是要多難受幾分。

甄武他們能做的,也隻是盡量的照顧幾分。

三人商議到這裏,基本上算是全部商議完畢。

孟善突然開口問道:“我聽說朝廷那邊好像還是讓李景隆掛帥,這幾個意思啊?右將軍可有什麽看法?”

“看法?”

甄武一愣,他對於李景隆依舊掛帥心裏有預計,並沒有吃驚,反而回過神後,輕輕笑了一下道:“好事唄,還能是什麽看法。”

孟善聽了甄武的話,也是一愣,他沒想到甄武會說的這麽直接。

不過確實如甄武所說,總歸是好事一件。

之後,他們又針對之後的戰事閑聊了幾句,當天色越來越晚後,鄭亨和孟善開口告辭,等到兩人走後,甄武叫來了小六身邊的護衛,聽護衛詳細的稟報了一番小六今天的行蹤。

甄武見小六沒做什麽過分的事情,還算老實,便揮手讓護衛退了下去,他起身向著張玉清的院子裏走去。

到了張玉清的院裏後,小六已經換了一身乖乖的女子服飾,她陪在張玉清身邊,笑嘻嘻的說著好玩的事情,見甄武過來後,扔下張玉清跑到甄武身邊,一臉顯擺的說道:“大哥,我今兒一天都在家裏,還新繡了一個手帕。”

說著,小六還從懷中拿出一個手帕,遞給甄武,然後一臉期待的看著甄武,等著甄武誇獎她。

甄武笑了笑,他雖然看不出手帕的繡工是誰,但是他敢肯定不是小六,但是他也不說破,反而故意研究了一下手帕上的繡法針腳,然後拍了拍小六的腦袋,誇獎道:“嗯,不錯,小六最近長進很大,不枉大哥疼你。”

小六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心中念叨著大哥好騙,一時得意的忍不住笑了出來。

甄武隻是簡單掃了一眼,就曉得小六的小心思,但他也樂得小六開心。

可沒想到,下一刻小六能讓得寸進尺,小六伸手攤在甄武的麵前道:“大哥,那你不該獎勵獎勵我嗎?”

“你想要什麽?”

“給我錢就行,我回頭自己去買。”

錢?

甄武看著她,這丫頭可真舍得,聽個書就敢賞人五十兩,要知道當初他和老三掙個四兩銀子,就讓張玉清和二賢開心的半個月合不攏嘴。

想到這個,甄武莫名的想和張玉清念叨念叨,就說你女兒給別人賞了五十兩銀子,不知道張玉清聽到後,會不會打死這個六丫頭。

但這年頭甄武也隻是想想,他怕說出來後,張玉清真要拿著擀麵杖追著小六打。

甄武眼睛一轉,開口問道:“你沒錢了?我記得昨兒才算過,你至少還有五十兩的小金庫的呀,都花哪裏了?”

“你還會算我有多少錢?”小六徹底驚了。

“多稀奇。”

甄武一瞪眼道:“你又不掙錢,家裏給你多少錢也是有數的,這還不好算?”

小六不敢置信的反瞪著甄武,可瞪了一會兒,自己底氣先不足了,隨後立馬泄下氣來。

“我沒有花,攢著呢。”小六不情願的說道。

甄武臉一板,訓斥道:“自己攢著那麽多錢,還惦記找我要錢,沒門,不給!”

說完,甄武也不看小六苦著的一張臉,大步走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