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有一條支脈向外延伸,至真定府附近方止。

這條支脈上有著一座並不出名的山,叫做九泉山。

而九泉山上分散著九個泉眼,終年涓涓流淌著清澈的溪水,不僅讓山上植被被滋養的豐盛茂密,也常吸引一些野獸出沒在此山之中。

這一點還算好理解,更神奇的是,據山腳附近的村莊中的老人代代相傳,說千年前根本沒有此山,是泉水有著滋養山神之效,使得此地每年平白拔高三尺,千年下來才坐落成如今山的模樣。

這種帶著神話般傳說,自然是不大可信的。

但是此山山峰處,確實有一處近百尺高的懸崖峭壁,如豎切而成,活脫脫像極了山勢長高的樣子,給傳說增加了一絲可信的論證。

這一處懸崖峭壁,山勢異常險峻,尋常人難以攀登,加上山中本就有著野獸出沒,所以多年來少有人跡。

可就是這麽一處地方,在幾年前吸引了一夥土匪落戶其中,這夥土匪在太行山土匪圈子裏,迅速崛起,短短幾年時間,便成為了縱橫千裏的太行山脈中,排的進前三的大土匪幫,一時間,方圓上百裏的地界裏,凡是小土匪團夥,或者打算在附近落草討生活的,無不需要前來拜拜山門,年年上供才行。

威風至此,自然也吸引了很多江湖好漢的興趣,很多人想要加入其中,然而這夥土匪行事頗為古怪,極重品性,很少有成年的江湖好漢能夠加入其中,反而一些破家吃不上飯的半大小子收容了不少。

他們好像從來不缺少錢財,不僅少有下山打家劫戶之舉,還給附近盜匪定了規矩,倒讓真定府的治安好了不少。

而他們這夥人更讓人稱奇的是,悍匪頭領竟是一個女子。

有些門路的人知曉,那女子名叫柳二娘。

這一日黃昏時刻,柳二娘正在思索著,是不是該選些最忠心的送往北平了,如今燕王起兵,正值動**之際,甄府的家丁護院也該多些,而且北平城的生意,不管是走遼東線的,還是江南線也都需要一些護衛,自家鏢局的人手護自家生意都快護不過來了。

但是她轉念一想,朝廷把平燕布政司設在真定府,她也怕甄武對她們另有重用。

就在她糾結的時候,二當家匆匆闖了進來。

“大當家,出大事了。”二當家推門進來,嘴上的話已經脫口而出。

柳二娘姿態優雅的抬頭,輕聲問道:“什麽大事需要你來找我,幫東家訓練人手的差事,你可別耽擱了,東家說不定什麽時候用到呢。”

“大當家放心,這點絕對不會出紕漏,但現在確實有大事需要你我決擇。”

二當家一邊氣喘籲籲的說著,一邊慌張的走到柳二娘的身邊,他深吸了一口氣道:“小的們剛剛送來的消息,無極甄家被朝廷的人包圍了,那甄家是東家的宗族,這事你說咱管不管?”

“什麽?”

柳二娘花容大變,起身問道:“朝廷的人圍了甄家?什麽時候的事。”

“就剛剛,朝廷的兵馬闖入甄家,咱們的人也不敢亂打聽,匆忙跑回山裏報信,不過還好,朝廷的人請了縣令和甄氏一些宗老一塊過去的,好像還沒有動粗,但是…”

說到這裏,二當家壓低了聲音道:“但是東家現在隨燕王起兵,朝廷此舉,定是衝著東家來的,咱們也不能坐視不管吧。”

柳二娘來回走了兩步,認真的分析了一番,咬牙點頭道:“對,你說的不錯,不管甄老太爺他們是什麽心思,不能讓他們落入朝廷的手中,若不然定會讓東家落入兩難之地,更何況之前東家吩咐讓咱們照料一二,所以不能不管,這樣你去集結人手,咱們這就下山擄了他們,送去北平。”

二當家重重點頭,神色嚴峻的出去集結人手了。

很快。

人手集結完畢後,一眾人如猛虎下山,向著無極縣的方向疾馳而去。

……

無極縣,甄氏老宅。

甄老太爺帶著一眾家丁,護著身後的一家婦人,臉色冷淡的看著前方突如其來的那些人。

縣令賈文帶著笑意給甄老太爺介紹著為首的那人。

“甄老爺子,別緊張,這位翰林編修,平燕軍師,程濟程翰林,這次來主要是有事情需要你配合。”

程濟大刀金馬的直接走到主位上坐下,臉上鋒芒畢露,顯出他如今正意得誌滿,他冷眼看著甄老太爺道:“不錯,隻要你配合,本官可以保證不會太為難你們。”

說完,他在甄老太爺身邊掃了幾眼,側頭問縣令:“甄家本宗的人全在此了嗎?為何沒有成年男丁。”說著他又轉頭對一位軍卒道:“你帶人再去搜查一遍,務必不要有任何遺漏,隻要有喘氣的全部給我帶過來。”

軍卒領命下去。

賈文擦了一下額頭的汗,連忙道:“全在此了,全在此了,甄家本宗一直人丁不旺。”

程濟哦了一聲,點了點頭,不過嘴上依舊說道:“沒事,搜查幹淨些也好,萬一有些下人藏起來了呢。”

被逼在角落裏的甄家眾人,一個個都心驚不已。

這顯然是不打算放過一人的節奏。

甄老太爺麵對這些軍卒也有些害怕,不過他還是盡量讓自己平穩下來,上前問道:“不知道程翰林有何事要讓老頭子配合。”

“簡單。”

程濟招手讓人送來筆墨:“知道你孫子甄武吧,娶了燕王的女兒,又隨燕王謀逆,本來是誅九族的大罪,不過皇上寬容,隻要你配合勸說甄武棄燕王,主動向朝廷請罪伏法,皇上便放過你們這些人。”

甄老太爺沉默了一會兒,開口問道:“那我孫兒會如何?”

“自然是死罪,如此謀逆還能饒了不成?!”程濟冷哼道。

唐氏等一眾婦女都被嚇了一跳。

而旁邊的一些甄氏族老也都有些心驚,不過並不是為甄武死罪,而是吃驚甄武娶了燕王之女,他們不由的心中暗罵甄老太爺,王八蛋藏的挺嚴,沒想到不聲不響之中有個孫子竟然娶了郡主,真他娘的是個老賊,怪不得這些年一直不動如山。

甄氏傳承千年之久,這些族老早就與主脈相隔不知道多少代了,誅九族也牽扯不到他們,而且這些年來矛盾不少,所以他們不由的慶幸,幸好甄武竟然謀逆,要不然哪還有他們的活路,同時他們一個個眼光亮亮的看向了廳中高懸的堂號,中山堂。

這是主脈正宗的標識啊。

唐氏在甄老太爺身後,聽到程濟的話,一下子嚇的有些慌神,想都沒想就對著甄老太爺喊道:“爹此事不可啊,大武可是您的長孫啊。”

程濟皺眉,冷哼一聲道:“掌嘴。”

幾名軍卒立馬向前走去,唐氏她們身前的家丁護院,條件反射般的想要護住唐氏,可下一刻程濟冷眼掃了過來。

“不想死就給我滾一邊!”程濟冷喝一聲。

那些家丁護院,臉上頓時全都浮現出幾分糾結,甄老太爺的正妻梁氏,無助的看向為首的一個家丁道:“甄力,當年你家破人亡,是老爺收留了你,不僅對你大力栽培,幫你娶妻納妾,還讓你當了管家,真真把你當兒子信重,你若退了,可對得起老爺這麽多年的厚待?!”

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反激的甄力下定了決心。

他立刻閃到了一邊,有些癲狂道:“再信重我又如何,還不隻是個下人,這家業還能傳給我不成?我又何必賣命。”

老太爺不敢置信的看著甄力,看著甄力癲狂的樣子,再沒有往日一絲乖順的樣子,心中突然疼痛的仿佛被捅了刀子一般。

“你…你…”他氣的說不出話,這些年他沒了兒子,對甄力可以說絕對做到了視若己出,可沒想到家中出了事情,甄力反而第一個背逃而去的。

甄力對著老太爺不屑的冷哼一聲,反而為了讓自己心中好受,開始勸說其他家丁護衛:“你們難道想要陪著一塊送死不成?咱們那位沒見過的大少爺,可是謀逆。”

其他家丁見狀,在甄力的帶頭下,一個個也沒了猶豫,全都走到了一邊,露出了裏麵被護衛著的一眾婦女。

程濟看到這一幕,覺得很有意思。

他突發奇想的攔住軍卒,指著甄力道:“你上去掌嘴。”

甄力愣了一下。

程濟冷聲道:“不願意?”

甄力連忙回過神,臉上浮現一抹狠色道:“小的怎麽會不願意,早就想這麽做了,正是樂意之至。”

說完,他就大步向著唐氏而去。

老太爺怒喝:“你敢!”

“我有什麽不敢。”

甄力隨著話語聲,猛地來到唐氏身前,推開其他婦人,重重的幾巴掌扇在了唐氏的嘴上,直接扇的唐氏嘴角流出鮮血,狼狽的摔在地上。

老太爺的妻妾嚇的驚叫連連,卻也心疼的眼淚橫流的忙去攙扶唐氏。

唐氏眼中流露著恨意死死盯著甄力,盯的甄力都覺得有些發毛。

甄力對自己的行為本就有些羞愧,但是生命當前由不得他過多選擇,此刻見唐氏充滿恨意的盯著他,想到以往甄家眾人對他的寬容,他心中更加發狠,盼著這些人全部死個幹淨,這才好證明他的決策隻是被逼無奈。

他轉身向著程濟彎腰賠笑道:“這些人看樣子都不識抬舉,要不要小的先揍一頓他們再說?”

程濟看了他兩眼,嘴角流露出一絲好玩的笑意。

他搖了搖頭,對著甄氏族老和賈文道:“你們和甄老爺子認識,好好勸勸,我隻給一炷香時間,別逼我動粗。”

賈文等人連忙應是。

可這些人有幾分真心相勸,怕是隻有天知道,大概所有人隻求這把火燒不到自己身上。

老爺子此刻仿佛蒼老了很多歲,他看著上前輪番勸他的眾人,看著這些各個心懷鬼胎的人,又看了一眼甄力。

他活了大半輩子,眼睛還算毒,心知即便這次逃過程濟的責難,日後這些人也會落井下石,而甄力更是會噬主。

他一言不發,任憑賈文他們說著。

慢慢的。

一炷香時間過去了。

老爺子對著程濟,最後一次想辦法道:“我很早就欲把二子甄星辭,逐出族譜,這些年更是沒有來往,這件事無極縣的人都可以作證,還望程翰林明察。”

這話音剛落。

一個甄氏族老跳了出來,給程濟賣好道:“當年是有這麽一檔子事,說是要逐出族譜,鬧得還挺大,但是這麽多年一直沒有真正意義的逐出,我可以作證,甄星辭一直還在族譜上。”

程濟嫌煩的揮了揮手,道:“我不管有沒有逐出族譜,你是甄武的爺爺,這點就足夠了,讓你寫信給甄武,你最好配合。”

老爺子苦笑一聲道:“老頭子是不是隻有配合這一條路?”

程濟冷哼道:“正是。”

老爺子突然又笑了兩聲,他扭頭看了看自己的妻妾,看了看唐氏,眼神中帶著愧疚,但是當他收回眼神時,眼神裏已經滿是堅定。

“那好,老頭子自己走一個第二條路出來。”

說完,老爺子扭頭看向那些甄氏族老,他語氣帶著一些憤慨說了起來。

“我為宗,你們這些人這些年卻趁我這支家丁不旺,費盡心思謀求本宗之位,你們也配與我同族,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私下的一些小動作嗎?以前不與你們計較,現在明晃晃的想要與本宗劃清幹係,你們也配是甄氏族人。”

老爺子指了指廳中高懸的中山堂號,傲然道:“不就是想要這個嗎?可你們也不想想你們也配,自異族占我無極以來,無數甄家子弟南遷逃命,可有我本宗一人?我本宗為守祖堂,百死不悔,你們誰又能做得到?這也就罷了,在漢室衰落時,你們誰家沒有出仕為異族當官?仗著異族作威作福,打壓我本宗,說出去光彩?就憑這點,你們看著中山堂號,不覺得羞愧嗎?還敢妄圖堂號正宗,你們不怕老祖宗們從棺材裏爬出來罵你們這些不肖子孫?!”

“想得我堂號,呸,告訴你們別做夢了,老頭子今日就當著你們的麵宣布,正式卸任甄氏族長之位,傳與我孫甄武,隻要我孫不死,你們再不甘心也要給我跪在族長之下。”

老爺子神情激奮的說完,轉頭又看向程濟。

他冷笑。

“老頭子不管皇上叔侄怎麽鬧騰,但是想要老頭子寫信給我孫,為難我孫,你怕是主意落空了,老頭子一輩子沒什麽大本事,就是固執,就是剛烈,豈肯斷我本宗傳承。”

程濟大怒。

可程濟還沒來得及說話。

老爺子又說話了:“是不是想要綁了老頭子去為難我孫?但我老頭子一具腐朽之身,豈能任你利用。”

說完,老爺子爆發出了全身的力氣,一頭撞在了一旁的柱子上。

這一撞,異常決絕,仿佛不死不休。

頓時,鮮血從他的頭上流淌了下來。

大廳中幾道淒厲的婦女呼喚隨之響起。

一眾婦女跌撞的跑過去,梁氏把老爺子的腦袋抱了起來,嘴裏喊著‘老爺’,眼淚早已不由自己的洶湧而出。

老爺子掙紮著提起最後一口氣,看著眾人,最後落在了梁氏臉上。

“對不住你們了,但是老頭子最後還是要請求你們,莫要因你們而壞我甄氏本宗最後傳承,要不然我死也不能瞑目。”

梁氏連連點頭,淚水甩在了老爺子的臉上,清清涼涼,讓他又多了幾分清醒。

他最後笑道:“你不知道,我總是偷偷打聽我孫事跡,我雖一直未言,但我孫勇猛,我甚是歡喜,老頭子幸有此孫。”

說完,他大笑起來,可笑了兩聲後,聲音突然頓止,整個人軟了下去。

梁氏一眾婦女皆嚎啕大哭起來。

程濟眉頭皺起,覺得真是麻煩。

而梁氏哭著哭著,神色突然堅定的看向了其他眾女,她冷淡道:“老爺臨走時的話,可都聽清楚?”

眾人淚眼迷蒙的點頭。

女子依附男人生活的時代,她們不重要。

如果被抓,指不定什麽樣的侮辱會等待著她們,還不如趁機自我了斷落得幹淨。

就在這個時候。

外麵突然響起了騷亂的聲音。

九泉山悍匪,齊齊闖了過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