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府正廳附近的下人,早就被清退,裏麵隻有甄武和老三的身影在燈光中搖曳。

馬毅把眼光從甄武兩人的影子上收了回來,忠心的守在附近,聚精會神的不讓任何一人靠近。

他不關心甄武兄弟兩人說什麽。

他隻曉得自從來了甄府後,他以及他的後代性命和前程全部係在了甄家身上,他不會讓任何一個人損害到甄家的利益。

而甄武這個家主在馬毅眼中,雄才大略,定能帶領著甄家走向強盛,所以隻要甄家不倒,他馬家子弟跟著甄家,便一輩子餓不到肚子。

隻這一點就比世間許多人強上不少,更何況他們兄弟兩個還頗受器重,不僅大哥馬仁被大爺點了外府管家,他更是常伴大爺左右,得大爺信重。

正廳裏,甄武輕輕抿了一口茶水後,看向思考的老三,這些年來,甄武對於老三的教育,除了灌輸老三一些為人處世的道理外,最重要的便是在培養老三獨立思考的能力。

他常常給老三一些不詳的信息,讓老三從那些信息中去汲取有用的關鍵因素。

因為在甄武看來,一個人必須要學會撥開迷霧,透過表麵去探尋事實本質的能力,隻有這樣才能看到事情的本質,然後才能選擇出最為正確的解決方法,要不然哪怕機緣巧合解決了某件事的因果關係,也隻是誤打誤撞,下一次就不會那麽好運,遲早要完。

老三思索到現在,終於眼光一定,有些不敢相信的問道:“哥,難道燕王會出事?”

甄武聽到老三這麽說,對老三有些滿意,看來他這些年對老三的培養,是有一定的成效的。

“不確定,隻是提前做些安排,以防萬一罷了,畢竟咱家一身榮辱皆係在燕王府身上,多做些準備總沒壞處,不過這些事情你莫要對別人說起,哪怕是你媳婦也不行,曉得嗎?”

老三點頭道:“哥,我不是小孩子,這些我曉得。”

甄武莞爾一笑,隨後看著老三,有些欣慰道:“行,大哥也曉得了,往後不把你當小孩子看。”

說完,甄武又忍不住笑了一下,當年的莽少年,誰能想到有如今這般穩重的樣子。

“行了,天晚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老三還想和甄武聊一會兒,細細的問詢一番,不過剛剛張開嘴,就瞧見甄武嫌煩的揮了揮手,老三曉得自家大哥的性子,隻好無奈的閉上了嘴,他起身悶聲道:“那我便先回去了,大哥也早些歇息。”

甄武嗯了一聲,不再搭理老三。

老三這才轉頭出了正廳,路上,風略微有些涼,不過老三心中隻顧著想事情,倒也不覺得風涼,他還在琢磨著剛才甄武與他說的事情,若是燕王出了事情,那北平的格局真就要大變樣了,隻是真若如此,到時候自家大哥…自家大哥身為燕王女婿,豈能不被波及?

大哥這些年雖未對他明言過,可他也曉得,是有些不對付的人的,更何況他家突然發跡,又怎麽沒有眼紅的人。

家裏一直不出事還罷,但凡出點事情,誰知道會有什麽樣的人跳出來挑釁。

想到這一點,老三有些心驚的停下了腳步,他一直放鬆的雙手徒然捏緊成拳,緊緊的仿佛用出了全身力氣。

老三咬著牙,發狠的想著“若真到了那時候,誰要是欺負大哥大嫂,我甄勇必定一刀砍了他的狗頭。”

大哥持家這麽多年,他甄老三也不再是老母雞翅膀下的小雞仔。

總能傷人。

莽少年嘛,隨著年歲與成熟,哪怕變的穩重了,可心底深處總歸還是帶著一些莽勁。

沒一會兒。

老三便來到了自己的院子裏,他剛剛一進屋,石暖便迎上來幫他去了外衣,石暖一邊把外衣放置在一旁,讓下人準備洗腳水,一邊隨口問道。

“大爺尋你什麽事,怎麽這個時辰找你說。”

“哦,沒啥。”

老三隨便找了個借口道:“就是問了問我最近在軍中的狀況,白日裏大哥忙,顧不上,也隻有這會兒得閑才想到嘮叨我。”

他跟著甄武學的,外間的事從不讓家裏人擔憂。

“什麽叫嘮叨,大爺那是關心你。”石暖回身沒好氣的瞪了老三一眼。

老三咧嘴一笑,也不在意,走過去,在石暖身邊坐下,伸手握住石暖細膩柔軟的小手把玩。

可老三玩著玩著竟來了興趣。

“大嫂如今也懷了孩子,你說咱是不是該加把勁呢。”

石暖有些羞意,也有些意動,不過她還是把手抽了回來,叉腰道:“琢磨什麽呢?不許琢磨,等…等一會兒歇息了再說。”

“你都這麽說了,還等啥,現下就歇息。”老三說完,急忙忙的把石暖攔腰抱起,向著床邊走去。

“別鬧,還沒洗腳呢。”

“今兒不洗了。”

……

另一邊,甄武回到自己的屋裏,沒看到小六,隨口問朱玉英道:“小六回去了?”

“嗯,剛走沒一會兒呢。”朱玉英滿臉都帶著笑道。

甄武淨了淨手,走到朱玉英身邊坐下,好奇道:“怎麽這般開心,可是小六和你說什麽了?”

朱玉英聽甄武提起,忍不住又笑出聲來,然後才和甄武絮叨起剛才小六和她的聊天內容,說什麽小六找她告狀,小七從母親那邊賣乖討要了好幾次錢,偏她去要,母親一次都不給她。

甄武聽了也樂了:“這小七猴精猴精的,例錢不夠花銷,竟還把主意打到母親那邊,嘿,回頭我得和母親說說,不能給這小子太多的錢,給多少花多少,也不曉得他小小一個人都花在哪裏。”

沒想到,這話說出去後,朱玉英搖頭道:“你莫要和母親去說,這些日子母親無聊的緊,我身子重也沒辦法時時去陪著母親,弟妹也需操勞著後宅,偏偏小六小七玩心重閑不下來,母親便用些零錢,吊著倆小家夥常常過去陪母親玩呢,都不是大錢,你莫要讓母親多想。”

甄武突然愣住了。

這些日子以來一不注意便疏忽了張玉清。

以前張玉清無聊了還可以去找一些老街坊閑聊,可隨著他家裏的地位越來越高,張玉清與那些老街坊漸漸的也有了距離感,即便張玉清再放低身段,再怎麽主動尋她們過來聊天。

可那些老街坊照樣還是越來越拘謹和小心,話裏話外也常常帶著討好的功利心,想要張玉清讓甄武照顧一下她們的丈夫與兒子,慢慢的張玉清也覺得沒意思,聯絡便也越來越少。

如此,張玉清的活動圈明顯的進行了收縮,甚至大多時候張玉清也隻在她的院子活動。

天長日頭遠,張玉清平時又沒事可做,怎能不無聊。

甄武有些自責,歎了一口氣,朱玉英仿佛曉得甄武的心思,開口勸慰道:“夫君別擔心,等孩子出生後,咱們讓母親多照顧照顧孩子,母親有了新的惦念,便不會覺得無聊了,而我呢,剛好也偷偷懶。”

朱玉英衝著甄武甜甜一笑。

甄武心中略顯寬慰,便也笑了笑,不願讓負情緒影響到朱玉英。

隨後,兩人又閑聊了一陣,等到夜深後才睡去。

之後的日子,在甄武把老三給的人調動到守城門口後,便沒有多餘的動作了,平日裏要麽去燕王府當差,要麽就是去軍營逛逛,在家中的時候,主要是照顧著朱玉英,若得了閑工夫,便去張玉清的院子裏,陪張玉清聊天,再就是教育教育小六和小七。

一天天過的清閑卻也充實。

甚至某一刻,讓甄武覺得,日子就這麽永遠過下去,此生亦覺得滿足,可樹欲靜風不止,轉眼間時間來到了十一月份。

北平城的人們又開始準備起過冬的物品。

可朝廷的一道旨意,卻打破了北平城的安詳。

工部侍郎張昺出任北平布政使,謝貴,張信掌北平都指揮使司,而之前與朱棣交好的北平布政使與都指揮使全部調離到了其他的地方。

大明三司製度,布政司,都司,按察司,三司各不統屬,各對中央負責,屬於整個北平地界最大的三個衙門。

放在後世,相當於北平省高官,與北平軍區司令,全部換成了朱允炆的人。

這對於封地就在北平的朱棣來說,無異於老虎進了家,而且在周王剛剛被貶為庶人的節骨眼上,所有人都不得不猜測朝廷的這道旨意,是不是來者不善。

一時間,北平所有的將領,有擔心的,有欣喜的,有等著看熱鬧的,還有恨不得放聲高歌的。

而張昺,謝貴,張信三人在走馬上任後,整個北平城瞬間被攪的雞飛狗跳,張昺,謝貴兩人動作頻頻,不僅大肆任用自己人,更是不斷的召見北平文武官員,又是密議,又是收買。

其中不少文武官員,感受到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變局後,與張昺和謝貴開始眉來眼去起來,繼而仿佛找到靠山一般在北平城抖擻起來。

而往日在北平威風八麵的燕王護衛軍,在這種時刻卻齊齊的全部啞了聲音。

這也讓一些小人更加上跳下竄起來。

頗惹人心煩。

又幾日後,張昺,謝貴,張信三人聚到一間密室協商事情,張昺皺著眉煩躁道:“話說,咱們查了這麽些天了,一點也沒查出燕王的問題,這讓咱們怎麽對皇上交差。”

他們來之前,三人便得了朱允炆的密旨,讓他們三人查探燕王陰暗違法之事,一旦查到第一時間具實直言上奏。

可他們來了之後,查來查去,不僅沒有查到燕王違法亂紀的事情,反而通過查看的信息以及其他人的評價來看,燕王實實在在是一個軍務勤勉,且奉公執法的藩王,最多的問題就是對軍隊插手過多,可這點是之前洪武皇帝命許的,如何能當做不法證據。

其實他們哪裏知道,朱棣之前一心想著在朱元璋心裏刷好感,怎麽可能去做一些明顯落人口風的事情。

謝貴此刻開口道:“現下查不到,便慢慢查唄,我還真不信燕王就沒有一點醃臢事。”

張昺皺眉道:“糊塗。”

謝貴不解,看向張昺道:“張布政使有何看法?”

張昺走到門前看了看,確認左右無人後,再次回到屋中,沉聲道:“你們以為皇上讓我們來北平是為了慢慢查的嗎?周王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吧,交給錦衣衛後,不到五日時間,周王的罪證就一一擺在了皇上麵前,隨後皇上讓曹國公以備邊的名義,整軍出發,但是到了開封,直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捉拿了周王,那周王的罪證是真是假誰在乎?皇上意欲削藩才是真的。”

謝貴聽著,神色越來越鄭重起來。

而一旁的張信卻不喜的微微皺起了眉頭,他年歲不大,在張昺和謝貴兩人麵前落了輩分,所以一般時候也沒他說話的份,但這些他並不在乎。

他信任能力至上的道理。

因為他早年接了父親衛指揮的職位,戍守邊關,大小戰爭沒少打,就是憑借著能力爬上的都指揮僉事之職。

洪武大帝在時,就多有稱讚。

所以,他有些看不慣兩人陰謀密議的樣子,但是他被朱允炆點將協助張昺和謝貴二人,他也不能耍脾氣,撂挑子走人,隻能忍著陪著兩人。

可陪著歸陪著,張信的思緒卻飄到了其他的地方,他以前就聽父親講過,父親曾在燕王手下出征漠北,頗為敬佩燕王,認為燕王頗有洪武皇帝的風姿,那麽順著父親那層關係,他也算是朱棣的部下。

張信想著,也不知道啥時候能夠見一見燕王。

他這邊想著,另一邊已經討論到了最激烈的地方,謝貴問張昺道:“那張布政使有什麽好的辦法?”

“我覺得咱們可以從軍中入手,先打打草看看能不能驚出蛇來。”

張昺捋了一下胡子,眼中閃著睿智的光芒道:“之前皇上不是曾下旨,北平營州等衛,軍戶全家在伍者可免一人,家中單丁者需放為民嘛,我之前查看過,其他衛所有所實施,可燕王護衛軍並未照此行事,我們不妨逼一把燕王,看看燕王會不會清退他的護衛軍。”

謝貴恍然大悟道:“若是燕王不肯或者拖延,便是有不軌之心,皇上亦可依此事問罪燕王。”

“不錯。”

張昺點了點頭道:“哪怕燕王不上鉤,願意清退護衛軍士,咱們一來消減了燕王的軍卒,二來咱們的動作皇上亦看得到,到時候自有時間再慢慢的搜羅證據。”

說完,張昺眼神一定,沉聲道:“咱們還可以針對燕王看重的人下手,直接清退出軍中,看燕王會不會為此尋私,隻是不知道有沒有這樣合適的人。”

張昺說完,看向謝貴。

謝貴陷入沉思。

張信此刻開口道:“燕王護衛軍,咱們無權插手吧。”

謝貴突然在此時眼光一亮,不過他先看向張信不屑道:“咱們再無權插手,可燕王護衛軍也不能違了皇上旨意吧,咱們幫著督促一二,燕王還能挑出錯來,發作咱們?”

謝貴說完就不再理張信,轉頭看向張昺。

張昺看到謝貴的神情,期待道:“想到合適人選了?”

謝貴點頭。

“誰?”張昺急問。

謝貴慢慢吐出兩個字:“張武!”隨後謝貴才解釋道:“張武不僅為燕王看重,而且還是永安郡馬的妹夫,永安郡馬甄武的名頭,這些日子想必大家都聽了不少,便是我活了這麽大年紀也不得不說上一句英武非凡,咱們若是拿張武立典型,不僅能逼燕王,說不定還逼的甄武為其出頭。”

“甄武年輕氣盛,若是為其出頭,惹出亂子來,不知道燕王又做何感想,是要保女婿,還是要戴上一頂抗旨的帽子,而更重要的是張武其人恰恰是家中獨子,正適合咱們耍文章。”

張信眼中稍一思索,便曉得張武是誰了,他驚歎道:“那張武如今可是百戶身,這如何使得,這不是壞人前程嗎。”

謝貴浮出一抹冷笑道:“放軍為民的旨意,有說隻限於軍卒嗎?再者說我們說他符合,他就符合,難道還能由得燕王嗎?”

張昺笑道:“是極是極。”

張信張了張嘴,看著張昺和謝貴,倆人沒人在意他說什麽,張信最終什麽也沒再說,他不自在的向著外麵望了望,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原來,北國今冬下起了第一場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