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玉從奉天殿出來後,直接轉去東宮看望朱允熥。

可是剛剛走出沒多遠,就遇到朱允炆帶著侍從向著奉天殿而來,兩人遠遠的相互看著,而藍玉半生衝鋒陷陣,為將為帥的氣勢,一時間卻讓朱允炆的眼神有些躲閃。

兩人打了個招呼,交錯而過。

朱允炆輕輕的舒了一口氣,可下一刻覺得自己仿佛受到了屈辱,這種屈辱中不僅有著對藍玉的恨意,還帶著對自己懦弱的不甘,他暗自深深的捏緊了拳頭,眼神中掙紮的狠厲一閃而過,隨後他癡癡的看了一眼奉天殿,最終閉目深吸了一口氣。

等到朱允炆把胸中的鬱氣緩緩吐出,神情已經再次變成了旁人認為的模樣,溫文爾雅又宅心仁厚。

可沒有人知道他活的有多麽壓抑。

貴為朱標親子向來不缺衣食的他,自小怎會心甘情願苦讀聖賢書,又怎願不管何時都保持著謹言慎行的模樣。

他咬了咬牙,腦海中閃現出他以往乖乖的模樣。

可世界上哪有那麽多主動壓製童趣的乖孩子,什麽乖巧懂事,不過是不得不小心翼翼討朱標,朱元璋的歡心而過活。

他何嚐不羨慕其他權貴子弟鮮衣怒馬,歡喜從心,可他不能,一則他身為皇家子弟,二則家中幾乎與他同齡的朱允熥,給他的壓力太大,他隻能讓自己表現的更加優秀,隻有這樣他才能更進一步,隻有更進一步,他才是安全的。

皇家子弟出身其實更分貴賤,朱允熥憑借出身,自然而然就有一批軍方之人的親近,而他努力來努力去,也隻能得到那些人的不厭煩。

他心中又怎能不恨這世道不公。

可他現在占著嫡次子的名義,這也讓他很沒有安全感,他不知道那些軍方大將心裏到底怎麽看待與他。

如今朱標亡故,內有朱允熥,外有眾多叔叔,朱允炆更加沒有安全感,而這種沒有安全感的心理,在以後的日子中,直接表現在他的所作所為上。

壓抑久了,釋放的那一刻,總會有些瘋狂。

……

京師中關於甄武和藍玉對峙的消息,如春日柳絮一樣,在一陣風後,便沸沸揚揚的傳到了各個地方。

而人員聚集的茶館或是畫舫裏,更是把這件事傳播的異常火熱。

甄武在京師中出名了。

不管是普通百姓,青樓女子,還是權貴之家,幾乎都知曉,北平燕王手下有一猛將,一對二把聲名在外的周崇周高兩兄弟打的和條死狗一樣。

更是直麵硬抗藍玉,而毫不退步。

中山王府。

徐增壽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家裏的觀魚台上喂魚,他驚訝的手上一抖,整盒魚食掉進了湖裏,各色又大又肥的鯉魚爭相探出水麵搶食,配上周圍的涼亭,鮮花和綠竹,景色端的是美不勝收。

“你剛才說什麽,甄武和周崇周高兩兄弟一對二,不僅打贏了,而且還是贏的幹淨思索,毫無懸念?”徐增壽驚疑的看著他的親信隨從。

“四爺,這消息真真的,城裏都快傳遍了。”隨從好似生怕徐增壽不信,拍著胸脯,一臉肯定的模樣。

“乖乖。”

徐增壽驚喜的站了起來,忍不住喃喃道:“我這外甥女婿,也太猛了吧。”

“可不是嘛,據說把周崇掄起來摔,活脫脫一個霸王再世。”隨從說道。

徐增壽又是嘖嘖兩聲,忍不住道:“這之前隻看甄武的身板,可瞧不出這般勇武,奶奶的,虧我以往總是自誇識人有道呢,咋上次隻顧著瞧甄武樣貌不錯了。”

說著說著,徐增壽笑了出來接著道:“我之前還納悶,怪不得我大姐那般挑剔的人,也中意甄武,這般的話,確實是個少見的英傑。”

這話隨從沒辦法接,從一旁又拿了一盒魚食遞到了徐增壽的手中。

徐增壽接過來,剛捏起一些魚食,隨即又丟到了盒子裏麵,他把魚食遞給隨從,拍了拍手。

“我還逗啥魚呀,找我外甥女婿玩去。”說著,徐增壽走到一旁的淨手盆裏洗手。

“四爺,這怕是不巧,據說涼國公被皇上傳召後,甄武等人急忙出城回北平去了,現下估計早就出城了。”

徐增壽洗手的動作一頓,想起藍玉以往的性子,下一刻惱怒道:“糊塗!”

說完,徐增壽再也顧不得仔細洗手了,在空中甩了兩下,就急忙向著外麵走去。

隨從連忙跟上,同時納悶道:“四爺,這是咋了。”

徐增壽一邊走一邊煩躁的說道:“還能咋了,若是藍玉沒有回來,早早回北平自是一路平安,但是甄武和藍玉在城中鬧出這麽大的亂子,以藍玉的性子能讓甄武平平安安離去?”

說著,徐增壽還罵罵咧咧道:“他娘的怎麽這麽沒有腦子,不知道此一時彼一時嗎,這種情況下,不老老實實縮在燕王府,等我過去幫他安排回北平,自己逞什麽能,真以為藍玉是奉公執法的好人嗎?!”

隨從頓時也明白過來,但是隨從臉上一臉為難道:“那四爺現在怎麽辦?現下已經過去這麽長時間,追怕是追不回來了啊。”

徐增壽腳步一頓,緊接著轉頭向著他大哥的院子裏走去。

他大哥名叫徐輝祖,當代魏國公,徐氏一派領頭之人。

甄武想要盡快回北平,最快的一條路就是過山東,經滄州,然後入北平,而在山東地界,他徐氏之人不懼任何人,但是想要指揮徐家派係在山東之人,卻需要徐輝祖的手令。

徐增壽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傳訊山東之人,讓山東之人,進行關照,護送甄武等人回北平。

可是當徐增壽來到徐輝祖院中時,卻發現徐輝祖並不在家。

徐增壽急的團團轉,最後心急之下,直接讓人通報了徐輝祖的媳婦,等兩者見麵後,徐增壽急忙問道:“大嫂,可曉得我大哥的去向?”

“不是當值嗎?什麽事惹你這般急躁。”

徐增壽哪有時間解釋,依舊急急道:“大嫂怎忘了,今日不上值,至於什麽事,我回頭再和大嫂解釋,現下我確是急找我大哥。”

“你別急,我想想,哦,對了,昨兒夜裏你大哥倒是和我說了一嘴,沐侯爺的棺柩再有幾日就要到京了,今日需去找皇上商議一下,選那些人提前去迎接,你看你大哥這時是不是進宮了?”

徐增壽一琢磨,覺得徐輝祖確實很大可能進宮麵聖了,匆忙謝了一下他大嫂,就帶著人連忙向外走去。

剛剛出了中山王府,徐增壽兩手準備,一邊讓人快馬去追甄武,一邊向著皇城而去。

可到了皇城後,他也不敢亂闖,隻能心急的在外麵等候著。

徐增壽跺著腳不時往皇城裏望著,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神色一喜,看到了徐輝祖,隨即連連衝著徐輝祖招手。

徐輝祖此刻身邊並非隻有他一人,還有曹國公李景隆,兩人一邊聊著一邊向著外麵走著。

兩人都是年輕一代,相交很好,尤其是兩人襲爵時間相差不到一年,徐輝祖是洪武十八年時襲爵,而李景隆是洪武十七年襲的爵。

兩人的父親同時被追封為王,並且都是保皇黨,所以在老將猶存的時代裏,倆個年輕人自然而然的報團取暖。

這會兒,李景隆先瞧見了徐增壽,笑著示意了一句徐輝祖。

徐輝祖順著李景隆的示意看過去,瞧見自家四弟急急躁燥,一點也不穩重的樣子,頓時心裏就有些不喜,眉頭不自覺間已經皺了起來。

他早年襲爵,周旋在各個老將之間,頗為辛苦,加上一直以來佩服他的父親,所以他頗為注重家風,不願墮了其父的威名,為此平日間也比較注重他的儀表。

徐輝祖身高八尺五寸,麵如冠玉,此刻穿著一身國公爺的朝服,自有一股非凡的英姿,然而徐增壽卻沒有徐輝祖的心理負擔,向來灑脫不羈,今日不僅隻是隨意套了一件青衫,發髻梳的也有些散亂。

所以徐輝祖剛剛來到徐增壽身邊,不等徐增壽說話,訓斥的話就脫口而出。

“你看看你,毛毛躁躁的像什麽樣子,還有你穿的這是什麽?家裏缺你衣服?還是缺了伺候你的人。”

徐增壽張了張嘴有些啞然。

這要是放在以往,他自是有心情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好好讓徐輝祖說個痛快,但是今日可沒這個心情。

“大哥說的是,回頭我就改,不過大哥,我尋你真有急事,還是大事。”

“什麽大事也不能這麽毛毛躁躁的,沒看到曹國公當麵,還不過來見過曹國公。”徐輝祖依舊訓斥,他總覺的他這個四弟的性子,往後出息不了。

徐增壽無奈的翻了翻白眼,轉頭看向李景隆,俯身道:“見過曹國公。”

李景隆笑著把徐增壽扶起來:“客氣什麽,叫我九江就成,咱兄弟們不必外道,話說等那日得空一塊賽馬去。”

“這沒問題。”

徐增壽忍著心急,點頭寒暄了幾句。

等說幾句車軲轆話,麵上過去後。

徐增壽再也忍不住,拉著徐輝祖向著另一邊走去。

這讓李景隆頗為好奇,招手叫來等在皇城外他的親衛,問道:“城裏可是出什麽大事了?”他今日早早的就入皇城等著朱元璋召見,所以並未聽說城中的事情。

等到親衛和他簡單說了一遍後,李景隆的眼神頓時亮了起來,說起來以前他曾敗給了過周崇周高兄弟,而他和藍玉不同心,周崇周高為藍玉手下大將,藍玉數次拿他戰敗之事打趣他,這讓他一直耿耿於懷。

現在他聽到有人把周崇周高兄弟,打成死狗,這頓時讓他樂起來。

“有意思,這個甄武我記下來,不管怎麽說,也不管為什麽,單他替咱出了一口氣,這個情咱就念他的,咱李景隆也不白念,遲早有一日,咱定當還他一次。”

……

另一邊,徐增壽把徐輝祖拉走後,一五一十的把甄武可能遇到的危機說了出來,又把自己的打算講給徐輝祖聽。

可徐輝祖聽完後,卻並未如徐增壽想象的那般打算施以援手,反而沉默的不發一言。

“大哥,你不會打算袖手旁觀吧。”徐增壽懷疑道。

徐輝祖淡淡的瞥了一眼徐增壽,意味深長道:“我有什麽理由插手呢?那甄武與咱中山王府又有何關係?”

“他是咱大姐的女婿啊。”

“大姐?”

徐輝祖聲音上挑,隨後沉聲道:“那是王妃。”

徐增壽有些驚訝的看著徐輝祖,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他和徐輝祖的三觀不同,他注重親情,而徐輝祖眼裏卻滿是身份。

徐增壽沉聲道:“即便是王妃,可也改不了王妃是咱大姐的事實。”

徐輝祖再次沉默下去。

良久。

徐輝祖歎了口氣道:“四弟啊,你當咱家高枕無憂嗎?這些年咱家下麵的人和涼國公下麵的人多有紛爭,如今是什麽節骨眼,怎可胡亂行事,而且咱也不能為了一個小小的甄武,和涼國公再另起爭鬥,得不償失呀。”

徐增壽看著滿臉認真的徐輝祖,心慢慢的有些沉下去了。

他突然有些不了解徐輝祖。

可徐輝祖卻不再理會徐增壽,徑直一個人向前走去。

往日灑脫的徐增壽看著徐輝祖的背影,苦澀的笑了一聲,權衡真的那麽重要嗎?重要到連親情都需割舍?

……

南京城外,甄武等人直奔濟南方向,到下午時,已經過了高郵湖,快要到淮陰城,甄武與張武因快馬加鞭,所以馬匹到此時,渾身都是汗淋淋的,不得不停下來歇息。

甄武腦中回想著地圖。

知曉此地有一個萬集鎮,與張武說了一聲,兩人轉頭向著萬集鎮驅馬緩慢行去,打算在萬集鎮吃些東西,順便讓馬也喘口氣。

兩人找了個飯店,先是伺候著馬匹,讓馬匹狂飲了一番,然後叮囑小二給馬送些草料,之後兩人才坐在飯店裏點了些吃食慢慢吃著。

等到吃完飯,兩人也不急著動身,反而休息了起來。

一直到兩人精神都緩的差不多後,甄武才叫上張武動身,然而這次兩人出人意料的,並沒有返回官路,反而橫向往東而去。

而這個時候,飯店對麵的一家店中走出幾人。

“快,你去通知張百戶,甄武他們改變路線了,我們接著跟上去,你通知張百戶他們盡快追上來,以免最後跟丟了。”

“是。”一人出來領命後,迅速翻身上馬而去。

看路線,正是甄武與張武來時的路線。

不多時,這人就撞見了帶兵而來的張百戶,張百戶聽完稟報後,忍不住嗤笑一聲道:“還真是白癡,得罪了國公爺,不盡快逃命,竟然還有功夫遊山玩水?”

那正好。

張百戶一招手,對著他身邊的一個總旗道:“通知下去急行軍。”

他的百戶所就在附近,他本就一直想巴結藍玉,如今突然藍玉的人讓他辦事,對他來說無異於天降功勞。

更何況,隻是殺幾個人。

舉手之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