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亂世豪雄篇 第二章 如臨深淵 第十一節
李弘沉默不語。
自己一直以為,隻要北疆穩定了,有充足的錢糧了,自己就可以統率十萬大軍拯救社稷,現在看來,自己這個想法真的很幼稚,很無知。士人認為武人沒有治國的能力,看來的確有他們的道理。趙岐的一番話,讓自己驀然驚醒,許多模糊的東西突然之間清晰了。
拯救社稷不是利用強悍武力鏟除了所有奸侫就可以成功的。武力穩定社稷,平息戰火之後,國策難道就正確了?吏治就清明了?百姓就富足了?國祚就能得以延續了?沒有好的國策,沒有人尊奉律法,奸侫會層出不窮,社稷會持續動蕩,戰禍會綿延不絕,國祚會徹底斷絕。
拯救社稷僅僅是振興社稷的開始。
拯救社稷的終極目標是振興社稷,中興社稷。要想中興社稷,僅僅靠武力是不行的,需要推動社稷中興的學術思想,需要富強社稷的治國策略,需要威臨天下的律法。
但是,自己除了強悍武力,沒有其他本事。自己也許可以拯救社稷,但要想中興社稷,顯然是癡人說夢。
自己的本事,自己清楚。除了打仗,自己沒有值得炫耀自傲和得到別人尊崇信服的地方。北疆這幾年在自己的治轄下雖然取得了一點成績,但這主要是趙岐、左彥、李瑋、朱穆、餘鵬等一幫北疆大吏的功勞,自己不過是坐享其成罷了。自己奉旨率軍進駐北疆後,先是招撫了黃巾軍,然後實施了安置流民屯田,放開鹽鐵經營,建立晉陽大學堂,發展大市貨殖,實施農工商並重之策,等等。所有這些事情的成功,都依賴於這些北疆諸吏的出謀劃策和他們嘔心瀝血的辛勤耕耘。自己不過是這些北疆諸吏的一個而已,實在談不上有什麽驕人的功績和出眾的學識。
自己沒有獨掌權柄之心,也沒有治理國家的能力,更懼怕成為董卓第二,禍害社稷蒼生,遭到天下人的唾棄和留下千我罵名。所以在離開河東前,自己也和徐榮、麴義、朱穆等人商談過朝廷的權力分配問題。如果長公主和朝廷決意要鏟除韓馥和袁紹等州郡大吏,那自己就要執掌國事,因為朝廷現在就剩下了北疆和幽州了。除了自己,沒人有資格。然而,憑自己這點能耐,肯定要走上董卓的老路。
執掌國事獨攬國家權柄,和統領一州軍政是有本質區別的。自己能治理好一州,但未必能治理好一個國家。自己能統領一州的軍隊和郡縣諸吏,能得到他們的忠誠和擁戴,但自己能統領十三州的軍隊和郡縣諸吏嗎?能得到天下人的忠誠和擁戴嗎?
董卓就是例子。董卓身上所發生的事都有可能在自己身上重複一次。除了武人的身份以外,還有大臣們的不信任和對抗。國策上的連續失敗,州郡之間的武力衝突,社稷已經因為董卓的原因,傾覆在即。如果再因為自己的原因,亂上加亂,那可就要即刻崩潰了。
自己不願意承擔這個重任,也沒有信心和勇氣承擔這個重任。自己現在很懷念過去在先帝和朝廷的指揮下征伐四海的日子。想起來,那是自己最快活的時候,除了打仗,自己什麽都不用想。
趙岐和李瑋非常專注地看著李弘,等待著他的回答。
李弘的這個答複太重要了,如果李弘因為董卓的前車之鑒而墨守陳規,不願意改變現有的國政策略,張溫和崔烈等大臣準備放棄中興社稷之念,撤銷晉陽朝廷,重新尊奉長安朝廷,把本該李弘的權力全部還給李弘,幾個人到晉陽大學堂授學去,不幹了。這樣既能幫助李弘免去了挾持長公主和朝廷的罪名,也免去了朝廷助紂為虐之禍。因為結果很明顯,將來即使李弘憑借強悍的實力穩定了社稷,大漢還是逃脫不了敗亡的命運,國祚的滅絕已經不可避免。
一棵從根子開始腐爛到頂的大樹,無論怎麽培土施肥,怎麽削減枝葉,都不可能再把它救活了。唯一的辦法就是刨去這棵枯死的大樹,重新種下樹籽,從根子開始保護它,直到它長成蒼天大樹。當年秦始皇帝、高祖皇帝、孝文皇帝、孝景皇帝能做的事,我們一樣也能做成。但問題是,現在劉虞走了,能主掌權柄,能指揮李弘而又能堅定改製的太傅大人走了,現在就剩下一個誰都無法控製的李弘了。如果李弘不願意改製,沒有堅定的決心和一往無前的勇氣,那就什麽也做不成。李弘掌控著大漢國最強悍的軍隊,而且這支軍隊也隻有李弘能控製,如果他不幹,將來別人就算想幹,也會被李弘以大漢叛逆的罪名一刀砍了。
趙岐抬頭看看李瑋,使了個眼色。
李瑋輕輕咳嗽了一聲,小聲說道:“老大人所說的這三件事,是社稷中興的根基,直接關係到社稷中興大業能否成功。”
因為學術思想的不同,治國策略也大不一樣,什麽樣的學術思想決定著什麽樣的治國策略。比如法家以重法輕禮治國,儒家重禮則以德治國。治國策略的不同,又直接導致了國家律法的不同,具體國策的不同。比如有的先賢提倡以民為本,有的先賢提倡以君為本,有的認為富國強民要農工商並重,有的則認為要重農抑商。
從本朝來說,自高皇帝到孝文皇帝、孝景皇帝,都信奉黃老之學,本著以民為本的主旨,采取無為而治,清靜守法,輕徭薄賦,與民休養的治國策略。具體到律法和政策上就是依法治國,皇權和相權分開,財賦政策靈活自由,賦稅低,官府幹預少,自由放任。所以這一時期國富民強,是本朝空前的盛世。
到了本朝的孝武皇帝,事情發生了變化。孝武皇帝崇尚武功,遠擊匈奴後,繼而又要拓展疆域,征伐天下。但他的想法沒有得到大臣們的支持,而國庫也越來越枯竭,於是他立即開始改製變法。
孝武皇帝首先從學術思想上動手。大儒董仲舒上書,要求尊儒隆禮,推行教化。孝武皇帝隨即尊崇儒學,罷黜百家,結束了黃老之學在本朝學術思想上的主導地位。然後孝武皇帝征辟大量儒士,以儒家學術為基礎,以君為本,大肆修改律法國策,繼而結束了本朝清靜守法的時代。“以德治國”隨即取代了“以法治國”。具體到朝廷來說,就是皇權淩駕於相權之上,內廷權重。皇帝獨攬權柄,不再受任何法律的製約,為所欲為,皇帝的意誌成為律法,實現了極端的人治。具體到財賦政策來說,就是重農抑商、增加賦稅、鹽鐵官營、均輸平準,甚至征收算緡錢,重擊商賈。
從春秋、戰國,到秦,到本朝,凡權力鬥爭最殘酷最激烈的時候,都和學術思想、和治國策略有關。比如戰國時期的秦國商鞅變法,雖然這一時期秦國的權力鬥爭最血腥,但商鞅的變法卻成功幫助秦國由弱轉強,莫定了始皇帝統一天下的基礎。反觀我們的孝武皇帝,他的改製卻讓大漢國由盛轉衰,並造就了兩百年前的王莽篡國之禍,今日的社稷敗亡之災。
我們要拯救杜稷,要中興社稷,首先就要從社稷的根本開始拯救,那就是學術思想。現在就是要尊奉古文經學,以古文經學為官學。
學術思想改變了,治國策略隨即改變,那就是儒法兼融,德主刑輔。這個治國策略對學術上來說,就是不再獨尊儒學,而是兼習法學,黃老之學和荀、孟之學等等諸子百家的學術。對律法政策來說,就是一改舊日的以德治國,而是外禮內法,隆禮重法,禮法並重。
學術思想的改變需要一段時間,等大多數人都能接受這種改變後,隨即將“德主刑輔”改為“以法治國”。以民為本,以法治國才是我們最終的治國策略。皇帝和庶民一樣,都要遵從大漢律法,這樣才能重建盛世,中興社稷。
以法治國的策略具體到朝廷,就是皇權和相權分開,皇室和朝廷分開。具體到財賦政策就是輕徭薄賦,農工商並重,鹽鐵放開,與民休養。
“老大人所說的官學、國策、官製正是保證社稷中興的關鍵所在,也是大漢國祚得以延續的根基。中興之路非常長,非常艱險,需要君臣上下齊心,群策群力,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李瑋稍稍停頓了一下,語調低沉地說道,“今天社稷的危亡是改製中興的一個契機,但也許我們會失敗,也許我們都會和商鞅一樣,死於非命,所以請大人務必慎重,懼重又慎重。”
李瑋的解釋,讓李弘徹底明白了這一年來社稷動蕩的根本原因,明白了先帝之所以要力保奸閹,利用皇統之爭大肆打擊士人的真正原因,明白了先帝在臨終前送出長公主連下兩道遺詔的本意。先帝要捍衛皇權,捍衛皇帝和皇室至高無上的權威。
自己在不知不覺中,陷進了皇權和相權的爭鬥,陷進了兩種截然相反的治國策略的爭鬥,陷進了學術思想的爭鬥。
先帝恩寵自己,說自己拱衛了社稷,而士人要殺自己,說自己威脅了社稷。現在看來,這兩種說法都對,因為自己強大的武力對他們維護各自的治國理念產生了完全不同的作用。
先帝和士人之爭表麵上看是為了權力,但權力之爭的背後其實是江山社稷。誰擁有了治理天下的權柄,誰就是這江山社稷的真正統治者。
在皇帝看來,皇帝就是社稷的統治者,其他人都是我的臣民。在士人看來,皇帝不過是個象征,忠於皇帝和忠於大漢是一樣的,士人才是社稷的真正統治者。
孝武皇帝改製皇權至上,孝宣皇帝改製失敗,皇權還是至上,光武皇帝變本加厲皇權天授,其實就是皇帝告訴士人,我就是大漢,大漢就是我,我就是社稷,社稷就是我。但大漢的士人們不賣這個帳,他們不斷地從學術、從國策等各個方麵頑強的向皇權發動挑戰。
古文經學已經產生了大約兩百多年,而古文經學的發展,正是王莽篡漢、社稷動蕩的一段時間。古文經學發展非常快,後來今文經學為了維護皇權,和古文經學明爭暗鬥,到孝章皇帝的白虎觀大議時,到達頂峰。此後,古文經學和今文經學的爭論迅速轉化為朝堂上皇權和相權的爭鬥。一百多年來的事實證明,這也是大漢國開始迅速走向沒落的開始。
到了孝桓皇帝、孝靈皇帝朝,皇權和相權的爭鬥變得血腥而殘酷。兩次黨錮之禍讓士人遭到了沉重的打擊,但同時也摧毀了一部分士人對皇權的膜拜和尊奉,堅定了另外一部分士人用武力改製的決心。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的洛陽之亂,給士人們提供了一個絕佳的和平改製的機會,但這個絕佳的機會稍縱即逝,董卓的突然出現徹底擊碎了士人們幾百年的夢想。他們憤怒了,悍然反擊,終於導致了這場傾覆社稷的浩劫。
今天的事實是,董卓挾持天子,占據關中之利,時間拖得越久,擊敗的難度就越大。袁紹、袁術、韓馥等州郡大吏因為種種原因被逼到了絕路,如今隻有破後而立一途,所以他們幹脆下定決心把社稷推倒重來,重建大漢江山。天下大亂,給了黃巾軍東山再起的機會,鋪天蓋地的黃巾軍橫掃州郡,無人可擋。沒有了強大的朝廷和統一的指揮,這場叛亂的平定成了一件可望而不可及的事。大漢崩潰的浩劫終於不可避免的到來了。
我該如何選擇。
“我如果答應了,算不算背叛先帝?”李弘問道。
趙岐搖搖頭,“隻要大漢社稷在,隻要劉氏子孫世世代代為大漢的皇帝,大將軍就算實現了對先帝的承諾,沒有辜負先帝的重托。”
李弘猶豫良久,又問道:“天子怎麽辦?”
“改製沒有完成,大將軍就不能勤王。”趙岐斷然說道,“這是大將軍對朝廷的承諾,也是朝廷支持大將軍主掌權柄,中興社稷的條件。”
李弘非常吃驚地問道:“老大人,朝廷先前製定的振興之策不是這樣,太傅大人……”
“太傅大人和我們都沒有對你說。”趙岐打斷李弘的話說道,“因為大將軍執掌兵權,和改製的事暫時沒有關係。打下洛陽後,我們自然會對大將軍詳細解說此事。”
“我們一直尊奉當今天子,牢牢占據了大義。”李瑋解釋道,“但天子久在叛逆之手,威信全無,將來回朝後,肯定要禪讓退位,這是大漢不成文的法規,所以……”
李弘霎時明白了。他覺得自己真的是一個白癡,一個除了打仗什麽都不懂的白癡。
李弘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