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行器駛入昊阿宮, 按既定路線降落在曾經的帝王寢宮門口。曾經十步一衛,此刻一個人也沒有。昊阿宮配備侍衛是為了保證帝王安全,如今帝製廢除,嬴淵身份敏感, 屬於變相軟禁, 沒了配備侍衛的必要——昊阿宮全智能化的防禦係統已經足夠看守一個沒有任何武器的少年。

威熙抱著試一試的心態觸上隔離屏,一陣嘀嗒聲後, 寢宮的防禦阻隔朝她張開懷抱。她看清了身份驗證時的請求——防禦係統開啟不是因為她法定的殿下身份, 而是因為她姓“威”。

輝煌華麗的內殿除了沒有人, 一如往常——依舊是巍峨空曠的琉璃穹頂,最遠處的彩窗流光溢彩, 華貴繁複的雕花出現在每一個角落。

兩鬢斑白的侍衛長身姿挺拔,靜靜候在通往寢殿的必經之處, 他平和地看向威熙, 朝威熙行殿下之禮, “問殿下安。”

“嬴淵呢?”

“陛下在裏麵。”侍衛長躬身轉向,用卑順的頭顱指明方向, “我帶您進去。”

“不用了。”威熙示意他起身,也示意他止步,“我自己去。”她去過一次,有印象。

-

嬴淵在寢殿一角的桌旁看書。他褪去了華麗金貴的帝袍, 隻穿了一身純白色的日常服裝。雖然金袍未加身, 但是他依然坐的端正筆直,頭顱低順的弧度和往常沒有什麽差別。

他沒有發現威熙的到來, 沉浸在書中。《古帝國紀事》, 一本記錄瓦弗波德重大事件的史書。

威熙看著他突然顯小不少的側臉, 沒有立刻發出聲響。

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嬴淵感覺到注視, 抬頭看向這邊,眼神立刻亮了不少。他放下書,屏了屏氣,站起來,“你來了。”

自威熙從貝德星回來,這是兩人第二次見麵。第一次,她代表威家,他作為皇帝,匆匆一麵,為了廢除帝製。從那時到現在,二人沒有再見過。再見麵,他已經不是瓦弗波德的帝王。

“我即將啟程去貝德星。”威熙開口。這不是她打算說的,然而她先說了這件事。

嬴淵愣了一下,似乎也沒料到她的第一句話是這個。他屏住呼吸,將紛亂的思緒一一瞥向腦後,“發生了什麽?”威熙沒有必要接管貝德星,在瓦弗波德更需要她的時候。

“沒什麽。”威熙頓了頓,“我來是……”

“我能和你一起去嗎?”嬴淵目光深深,一動不動看著她。

“……”

“我想和你一起去。”威熙不說話,使他這幾日想得最多的事瞬間壓回心頭,沉甸甸的,出口的聲音夜跟著沉了不少:“我要和你一起去。”

威熙頓了一頓:“隻是三個月。”

“我也可以隻去三個月。”

“好。”威熙不再說什麽,“一個小時後出發。”

-

半個小時後,總統府發出共和國第一道秘密任命:威熙作為瓦弗波德共和國代表,前往貝德星監管貝德星戰後建設一切事項。

任命上沒有任期,也無任何職位。

而總統府明確發出的通告裏,威熙以威家繼承人的身份訪問貝德星,為期三個月。

此條通告夾雜在共和國開國後眾多通告中,原本應該像其他通告一樣很快沉寂下去,卻因為主人公是威熙,十分鍾後登上國民熱門話題。

所有人都在為威熙高興,恭喜她重獲威家繼承人的身份,也恭喜她重回政界。

而敏銳察覺到什麽的人,因為時事敏感,不敢多言。

-

忙得人仰馬翻的威黛,在威熙即將離開瓦弗波德的前十分鍾得知了這個消息。

威黛作為威家的一份子,又是年輕一代裏軍事才華最優秀的人,她不敢相信威姚姨媽竟然在這個時候將威熙打發去貝德星。

這和流放有什麽區別?

她來不及為威熙叫屈,快速將手上的事分派完畢,終於在威熙的飛行器啟動前砸到威熙麵前。

威黛的飛行器聯合上威熙的尼克斯七代,下一秒,威黛出現在駕駛艙內。

“怎麽回事?”威黛眉頭微擰,來之前她有幾個猜測。看到飛行隊裏有嬴淵的尼克斯七代,否定了其中大部分猜測,然而剩下的,她不願意接受。

“和母親無關。”威熙道,“我自己有困惑。”

威黛頓了頓,“真的隻去三個月?”

“嗯。”

“三個月想得通?”

“……”威熙沉默以對。

威黛吸一口氣,想說什麽動了動口又沒說,她瞪威熙一眼,“三個月後不管你想沒想明白,我都會去把你逮回來。”

“好。”

威黛離開駕駛艙,隨即飛行器停在威熙旁邊。遠處,兩列LR007忽而閃現,無聲綴到三人飛行器之後。威熙看了一眼數據麵板,透明屏上亮起十二架LR007閃爍燈。

“我送你。”就當她有小人之心吧。

威熙點頭,“出發。”

十五架飛行器亮起啟動指示,瞬間消失在瓦弗波德上空。

-

在瓦弗波德的土地上仰望星空,雖有萬千星辰璀璨閃爍,但是總的來說是黑暗的。無邊無際的宇宙,難以計數的暗物質,暗到看不到盡頭,時間和空間仿佛在此停滯。

嬴淵沒有離開過瓦弗波德星,他想象過宇宙,應該比仰望星空時還要黑,然而實際上身處其中,透過透明的飛行器外視窗,宇宙絢爛無比。

星雲絢爛如赤霞,耀眼的恒星數以億計,飛行器與暗夜融為一體,薄若無物的外視窗360度無死角,人進入了更為廣闊的空間,無遮無擋,所有的星辰遙遠而又咫尺。

浩瀚和渺遠,廣博與微小,空與實,相反的感覺奇妙融合在一起,難分先後。

原來這是宇宙。

當嬴淵為第一次踏入宇宙失語時,威熙的目光落在瓦弗波德上。

十年,原來瓦弗波德距阿爾思隻有十年的距離。

也就是說,她曾經在阿爾思遙望星辰時,漫天光亮裏,真的有一顆是瓦弗波德星。它看著她,它等著她。曾經的三十年,它和她在一起。遙遠,沉默,但散發著它的光芒。

威姚說的話,原本令她恐懼,然而此刻,又莫名安撫了她曾經長達三十年的無望。所以,即使沒有那顆穿胸的子彈,隻要她繼續努力,不懈探索,她總能回到瓦弗波德。

是吧?

隨著飛行器越飛越遠,瓦弗波德越來越小,星球沒有給她答案,沉默如初,像億萬年前一樣。

十五架飛行器沉默飛行著。

除了嬴淵,這個隊伍裏的人都是短期內第二次航飛貝德星。常年的星際外勤,讓眾人已經習以為常。

這不過是一場簡單的護送任務,護送對象星際戰鬥力帝國第一。

星際航行中或多或少會遇到各類小型的隕石風暴,LR007和尼克斯七代都具有獨立解決小型隕石風暴的戰鬥力,就在剛剛過去的一小時內,護送隊已經見怪不怪地處理了兩場隕石風暴。

所以當前方再次出現隕石旋渦時,離旋渦最近的威熙下意識地開啟作戰模式,改裝後的尼克斯七代小試牛刀,輕鬆炸破旋轉點,並將爆炸後的隕石碎片引入不遠處的星雲旋渦,隨即歸位。

眾人如常朝前航行。

隻有一直關注著威熙的少年,在危險發生的瞬間,意隨心動,轉瞬頂住了突然朝星雲漩渦

旋轉的尼克斯七代。

即便如此,星雲漩渦強悍的吸力仍然讓兩架飛行器無法控製地朝漩渦中心卷去,二人一前一後堪堪在旋渦上方停住。

嬴淵感覺到威熙的機甲在吸力對抗中沒有發揮任何作用,和一分鍾前舉重若輕的靈敏完全不同,仿佛失靈了。

嬴淵立刻朝威熙發送合並請求,沒有得到回應。

“合並程序失靈。”她冷聲道。

嬴淵正要讓她進入化繭倉,威熙的聲音先一步傳出:“化繭倉啟動不了。”

嬴淵心下一沉:“這不可能。”

星際航行前,每個人都會檢查自己駕駛的飛行器,帝國的安全檢測中心也會掃描飛行器進行二次故障排查,化繭倉是重中之重,是人的二次生命倉,飛行器如果有化繭倉故障,根本通不過飛行許可!

兩個人前後腳通過的安全檢測,出發前明明一切正常!

而且剛剛也一切正常!

失靈竟在一瞬間!

嬴淵頂著威熙,兩架高速旋轉的尼克斯七代激磨,散發出一陣炫白的光。因為威熙的尼克斯七代無法抵抗吸力,所以嬴淵也必須將精神力全部投入到機甲操控中去,產生與身後旋渦相匹配的能量,才能阻止二人被吸入。

嬴淵逐漸吃力。

威熙沒有說話,她的精神絲附著上每一道操控程序,正以常人難以想象的速度排查機架故障並同步修複。

出發前確實一切正常。通過帝國安全檢測中心後,她也再次確認了機甲各部分功能。

如果不是出發前出的問題,那麽就是之前。

可是尼克斯七代是她親手改裝的,她試驗過無數次。

威熙呼吸一頓。

是了,除了應急防禦係統。

尼克斯七代套用的是尼克斯係列一直使用的應急防禦係統,她當時用相關程序檢驗出模式後,因為百分之百的匹配數據,就沒有花心思在這一部分上——這也不是她改造的重點。

這麽早嗎?

誰動的手腳?

此刻的情況無法讓人深想,威熙的精神絲重新操縱起進攻程序,試圖利用進攻程序的後衝力量將飛行器帶起。

然而壞死程序像病毒一樣一個感染一個,數據麵板亮起無數紅燈,操作艙內想起各類警告聲。而嬴淵一瞬間爆發出的精神力顯然已經到達臨界點,兩架飛行器再次朝漩渦中心旋轉。

威黛的飛行器在旋渦邊緣盤旋,朝二人的飛行器發送無數強力波子網——距離太遠,一切補救皆是徒勞。

“艸!”威黛暴躁出聲。

也就在這時,更糟糕的事情發生了,未被威熙一波帶入的殘餘隕石碎片受吸力影響,紛紛朝旋渦而來。

如果威熙的機甲沒有失靈,這自然是好事,可現在,急速旋轉的碎片就是無數高速螺旋子彈,任意微小的一粒,就能使兩架疊在一起的機甲失衡,從而使威熙被卷入星雲。

眾人心沉入穀底。

在戰場上一向冷靜的威黛,此刻眼神沉得可怕。

未等威黛命令,十二架LR007同時發送合並請求,交付組改權限——

“W01準備完畢。”

“W02準備完畢。”

“W03準備完畢。”

“…………”

“W12準備完畢。”

這個時候,隻有將十二架作戰機甲合並成一艘小型空間艦,利用十二倍大的阻力,才有可能將漩渦中心的威熙解救回來——百分之六十的後果是:空間艦同樣卷入其中,屍骨無存。

也就在威黛同意組改請求的同時,嬴淵突然朝威熙的機甲左翼發起攻擊,威熙失靈的機甲朝右栽去,而下一秒,一股被卷入的碎石衝撞上失衡的尼克斯七代,竟詭異地將威熙帶了出來,威熙瞬間被撞出旋渦中心,嬴淵的機甲奮力而起,緊隨其後再次頂住威熙。

威黛立馬進入組改程序,將空間艦駛至嬴淵下方,將兩架尼克斯七代托起,同時,激光粉碎波射出,將周圍的隕石碎片粉碎成末。

威黛打開捕獲倉,將失靈的尼克斯七代吸入空間艦,強行破開機甲外部,將威熙傳送出來。嬴淵也滿頭大汗進入空間艦操作中心。

威熙和威黛目光對上的瞬間,兩個人的神色都難以言說。

不能說出口的懷疑讓二人心情並不輕鬆,沒有化險為夷的慶幸,隻有事情或許更糟糕的猜測。

空間艦裏一時間有一種沉悶的沉默。

嬴淵竭力控製呼吸,穩了穩聲線:“還好嗎?”聲音還是略顯幹澀。

威熙點點頭:“沒事。”目光轉向嬴淵,“你做得很好。”

嬴淵心中一顫,脊背不自覺挺直了一點。

“繼續航行。”威熙說,“我們要盡快到達貝德星。”

十二架機甲得令分開,重新回到自己的航行位置,威熙進入嬴淵的駕駛艙。

機甲合並成空間艦雖然力量會增強,消耗的能量同樣也會成指數級增長,LR007的能量儲備不足以支撐空間艦到達貝德星。

失靈的尼克斯七代被暴力焚毀,威熙駕駛著嬴淵的飛行器朝貝德星進發。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十分鍾後,嬴淵的尼克斯七代在輕巧穿過一陣太空沙塵後,以同樣莫名的速度失靈,旋轉著滾離既定軌道,朝不知名的風暴中心滾去。

事故轉瞬發生,在威黛命令再次重組時,一陣爆炸響起,尼克斯七代被炸飛,號稱帝國最堅固的飛行器仿佛雞蛋殼一樣攔腰斷成兩半,令威黛麵色發白的,是仿佛破殼而出的二人,嬴淵正抱威熙,駕駛艙破碎的零件從嬴淵背後穿胸而過,同樣穿過了威熙的胸口。

“威熙——”

-

他夢得最多的,是《末世逃生》這個遊戲;夢得最頻繁的場景,是漫天沙塵下威熙一次次被怪物利刃穿胸。

如果有可能,他希望這輩子都不要再看到這樣的場景。

可惜,他拚盡全力,也隻不過是用肉身擋在她麵前,先其一步被穿胸而已。

好可惜啊。

嬴淵顫巍巍動了動口:“……對不起。”原諒他的自不量力和冒昧。原諒他不過一個男人,竟妄想和她成為戰友。

威熙無法回答。她的手垂下去。

少年的側臉貼著她的鬢角,一顆眼淚洇了進去。

二人的血融在一起,難分你我。

空間艦從遠處飛來,以最快又最溫柔的舉動,接納了兩具尚有餘溫的屍體。

“醫療艙已準備就緒。”

“緊急搶救已開啟。”

“掃描中————”

…………

空間艦一時間沉悶非常,隻有醫療艙運行的機械聲。

威黛張了張口,緩了兩息,啞聲道:“立刻返航。”她沒有看到自己的臉,比剛送進醫療艙的兩個人還要白,她也沒注意到自己的手,正不自覺的微微顫抖。她麵色冷沉,眼神晦暗,仿佛一道程序——

“一、通知軍部醫療隊隊長,立刻全體待命。”

“二、聯絡總統府,告知威熙死訊。”

“三、傳令威狄亞,馬上逮捕尼克斯博士。”

眾人微愣,其中一個猶豫道:“將軍,我們沒有權限逮捕尼克斯博士。”舉足輕重的機甲發明家受帝國保護,沒有國家的命令頒布,威狄亞副將是帶不走人的。

……而且,威熙不是正在搶救嗎……

“去做。”

“是。”

-

消息傳回瓦弗波德的時候,威姚正騰出手銷毀威燕手裏的某些痕跡。

“沒有了?”

“沒有。”

威姚和威燕對視著。威燕深吸一口氣,目光定定:“我知道我蠢、我笨,比不上威熙天賦卓絕,也沒有威黛果敢英勇,在您麵前我不敢耍什麽把戲。隻期許您看在我一片真心,毫無保留的坦白上,答應我的請求。”

從小囂張跋扈的人,總樂意把他人真心棄之敝履的人,此刻竟為了一個男人,拿出了她的真心。

威然真是養了一顆好棋子。

“如果之後再出現那個人的東西——”威姚頓了頓,“威然和你……”

“真的沒有了!”威燕失控叫道,“我手上就隻有幾段錄音和偷拍的視頻,那個威熙很少說另一個世界的事,她不敢說!”

威姚沒有說話。

威燕怕她不信,又道:“這都是我故意引導問出來的話,拍的視頻都是她喝醉了……她很小心的,一直利用應激障礙的病理偽裝,她雖然和我坦白了一些,但也謹慎地沒有留下任何客觀證據……我敢發誓,瓦弗波德隻有我一個人知道她的秘密!”

威姚笑了一下。

“蠢貨。”

威燕瞳孔一縮,立刻惱得滿麵通紅,然而敢怒不敢言,隻能咬牙受著。

威姚看她變了臉色,“我不是說你,燕燕。”

明著暗裏告誡了多少次,還是守不住秘密。威姚眯了眯眼,死了都要給她找麻煩。

威燕並沒有好受多少。

“我不能幫你救威然。”威姚開口。

威燕“噌”地仰頭,怒視著威姚:“姨媽,我們明明說好的!”

“我隻能承諾你,當你救威然的時候,我不會成為你的阻礙,有關你和威然的一切,我保持沉默。”

威燕頓了頓,咬咬牙,“……也行。”

威然的事既是國事,也是家事。總統既然表示默許,就代表威然的事不再是國事。

如果隻是家事,她和她母親還有撒潑打滾的可能。

就在威燕要離開總統府時,威姚的訊息中心閃現紅燈。

二人皆是一愣。

紅燈代表特急重大事故——要不是死了很多人,要不是死了舉足輕重的人。

威燕那一瞬間腦子裏閃過威然的臉,心跳滯空了半秒,但她立刻回過神來——威然的死沒有這麽重要,他的死甚至可能不會出現在威姚的政務通知上。

威姚麵色微沉,開啟屏蔽係統,隔離了威燕的目光。

下一瞬間,威燕的通訊閃現她母親威娜的標識,一行消息映入眼簾:速回,威熙死了。

威燕一瞬間腦袋空白。

剛剛閃過的紅燈重新回到她腦中——原來是威熙?!

威熙死了?

她愣了兩秒,突然想到什麽,沒有回複威娜的消息,飛行器一轉,去向一個未知的方向。

-

總統府的訊息紅燈亮後足足有兩分鍾,威姚才發布她的行動:“立刻逮捕尼克斯博士。”聲音冷硬,像普雷亞爾山積雪的峰。

與此同時,威狄亞副將已經全副武裝——在去往諾恩區尼克斯博士府邸的路上。她無視交通法則,一路違規,異常舉動很快引起軍部注意。

消息轉瞬出現在威姚的書房,威姚垂眼,伸手觸上水波屏,解除了一切阻攔,並順手開啟限製權限——威狄亞擁有了逮捕任何人的權利。

此舉動無疑是給《帝國日報》新的頭條——臨時總統濫用權力,瓦弗波德是走向共和,還是走向新的帝國?

威姚能想象到輿論會如何沸騰,然而緊隨其後,她再次利用總統身份,強製聯絡威黛——對方沒有拒接的權利,一經連接,即為接通。

威黛的全息立體形象出現在總統府書房。二人麵對而立。

在威姚開口前,威黛開啟通訊加密,隔絕了一切窺探。

“威熙已經進入醫療艙了嗎?”威姚問。

威黛深吸一口氣,腦中閃過送入醫療艙時毫無生氣的兩人,動了動嘴,原本要說的話卡在喉嚨裏。

此刻需要說事實。

可是事實她說不出口。

之前發給威姚“死”的消息,隻是為了逮捕尼克斯而已。實際上,她不信。

威黛的表情已經說明一切,威姚未等她開口,斬釘截鐵道:“不管發生什麽,威熙隻能待在醫療艙。在我見到她之前,不要讓她接觸任何人。”她頓了頓,“你也不行。”

威黛一愣。

“這既是總統的命令,也是威家的命令。”威姚直視著威黛,“和一個母親的請求。”

威黛腦中劃過什麽,卻轉瞬消失,她沒有抓住那瞬間的靈光,然而她點了點頭:“知道了。”

“她受傷了嗎?”威姚又問。

威黛心中一緊:“尼克斯七代爆裂的機體插入了她和嬴淵的心髒。”

絕無生還可能。

威姚的表情沒有波動,不知道是長年的政治生涯讓她學會了隱藏情緒還是本就不在意,“不管是死是活,盡力修複威熙肉-體傷口,她得完完整整回到瓦弗波德。”

在很古老很古老的傳說中,人們熱衷於完整的屍體,聽說隻有屍體完整了,人的靈魂才能再次轉世為人。

威黛眼眶一酸,鈍痛姍姍來遲,而又排山倒海。恐懼和痛苦同時襲擊了她,浩瀚的宇宙仿佛龐然大物,張著血淋淋的大口,她們正毫無知覺地駛向腹裏。

威黛點點頭,眼眶通紅。

“這件事隻通知了總統府?”

威黛點頭。

威姚切斷通訊。

威黛從密閉環境重回現實,刺耳的“嘀”聲一聲長過一聲——那是醫療艙經過搶救後表示病人已無生命體征的提示音。

眾人望著她。

威黛張口,聲音暗啞:“繼續搶救。”

眾人沉默。

一秒後,醫療艙進入搶救循環。

嘀聲持續而平穩地響著,然而每響一聲,眾人的心就沉一分,聽到後來,竟刺耳異常,讓人一抖。

“修複傷口,繼續搶救。”

“嘀——”

“嘀————”

“嘀——————”

-

穿胸而過的痛感沒有讓威熙皺眉,熟悉的眩暈凝滯感襲來時,她有了預感。一瞬間想法萬千,難捉其一。母親悲冷的臉,威黛失控的叫聲,身前溫熱的身體……

衝動啊,嬴淵。

未等她多想,黑暗襲來,一切戛然而止。

等她再次醒來,塵土的味道,汽鳴聲,甚至照在眼皮上的光亮,威熙還沒有睜眼,已經失控般嗤笑一聲。周身血液有片刻凝滯,心髒卻跳動如雷。她頭痛如針紮,片刻冷,片刻熱,仿佛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困獸相搏。

她睜開眼,看到鋼筋混凝土建造的房屋,看到笨重的汽車,看到鐵鏽斑斑的欄杆大門,來來往往灰敗的人——男人,女人。

太陽烈烈,當空照耀。威熙仰起頭,直視這顆恒星,卻又因為?婲刺眼的光不得不閉上眼,眼眶裏紅蒙蒙一片,像血。

“威熙?”顫巍巍的叫聲,小心,輕柔,仿佛一隻受驚的小雀。

威熙身體裏的血液有瞬間凝結。

她朝聲源望去,明晃晃的太陽光讓她眼裏暈開一團暫時的黑影,模糊的視線裏,一個人跪坐在地,似乎正愣愣望著她。

威熙沒有回答,她緩緩眨了兩下眼,眼裏的黑影逐漸變小,人清楚暴露在她眼中。

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兒,細胳膊細腿,幹瘦,膚色黝黑,他眼含憂慮,又略帶猶疑,瞳孔深處是無法對人言說的驚恐慌張,威熙沒有說話,他也沒有再叫她,遲來的謹慎讓他似乎有些後悔剛剛的出聲。半大的少年就那樣坐在肮髒的地上,薄唇緊抿看著她。

“是我。”她回答。

男孩的眼睛一瞬間爆發絢麗奪目的光彩,幹裂起皮的嘴唇無法控製般咧開,他目光灼灼,比太陽的光似乎還要耀眼:“我是嬴淵。”

威熙低頭,終於打量起自己的新身體:同樣幹瘦黝黑的手,骨節稚嫩,一看就不是成年人的手。髒髒的衣袖,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你好,阿爾思。

===========第一部 完=============

作者有話說:

誠然,這是一個懦弱、猶豫、千瘡百孔的主角,看起來強大的表麵下,內裏一片廢墟。即便回到瓦弗波德,她也優柔寡斷,思緒空濛。很多時候她在想,在看,在說,可是她的身體停滯在某一處,沒有前進。她所有撕心裂肺的呐喊,看起來咄咄逼人,實際上都是反方向刺自己的針。

她在阿爾思的時候,不夠勇敢;回到瓦弗波德後,她也沒有變得勇敢。她從來沒有變好,因為她是“被迫”回到瓦弗波德,她所恐懼的一切,因為特殊的回歸方式,客觀變成她逃避了一切。

一個不夠勇敢的主角逃避了她恐懼的一切,身邊再多的肯定、讚美、崇拜,都沒有辦法使她內心的廢墟重新建好。

我想寫的,從來不是一個建功立業風光無限的女人,我想寫的,是一個被打敗後重新站起來的女人。

曾經,我也猶疑、懦弱、困惑,困獸自搏,難以出路。勇敢,不是說勇敢就能勇敢的,它是一種能力,需要無數勇敢的小事、勇敢的決定、勇敢的行為,漸漸堅定一條勇敢的路。

我找到了它。

威熙也需要去找它。

從哪裏跌倒,從哪裏站起來。

威熙重建內心世界的第一步,是回到阿爾思,去麵對腐蝕她的一切。她不一定要戰鬥,但她要不恐懼。

至於男主角——說一些題外話,作者本人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喪失了對男性的審美能力,或者說,什麽樣的男性是令一個追求男女平等的女性所欣賞的——我想象不出來。在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我正處於這樣對男性的倦怠期,故而,嬴淵的形象,單薄脆弱,難讓人喜愛。至少,我不喜歡。

我隻是程式化地設定了一個男主角。

筆墨走到最後,他的形象才終於確定了意義。

在我想要探索的男女世界裏,如果真的要有愛情,男性應該是怎樣的?

-

寫這本小說的最最開始的初衷,來自於看了李銀河女士的《李銀河說愛情》,即便李銀河女士在書中盡量用平和溫柔而樂觀的語氣表述有關婚姻、感情、性的東西,然而我隻感受到一股鬱氣——在婚姻、愛情、性三者中,女人無一不處於被動地位,一直被巨大而堅牢的模子構建著,性偏見無孔不入。

憑什麽?

憑什麽千百年來女性於“性”一事上,永遠是被動的,取悅人的,被壓抑的?女性的性-歡愉、性-權利、性-審美在哪裏?為什麽明明是同一件事,人們看待男性和女性就會天然的有兩種態度?

那一瞬間的憤懣,成了文案上廣受爭議的那句話:女性受的苦,男性也該嚐一遍。

如果性-偏見落在男性身上——會怎樣?

如果不允許享受-性-快樂的人變成男性,一旦他們有享受的跡象就被有色眼鏡看待——會怎樣?

如果需要死守貞操的人變成男性,**-夫-羞辱無處不在——會怎樣?

從-性-事到-性-文化,到社會風俗,再到整個社會,在生理特征沒有發生離奇改變的情況下,女性就是女性,男性就是男性——就是這樣紋絲不動的情況下,男女處境翻轉,會怎樣?

這樣的翻轉,能讓女性更對比鮮明地意識到自己處在多麽荒誕離奇的處境中嗎?

那一瞬間的憤懣與想象的快感讓我**開文。

當然,這隻是一開始。

隨著設定一步步鋪開,隨著威熙的故事層層往裏,我感到痛苦。在無數個一個字也寫不下去的夜裏,我產生了無數個憤怒的為什麽。

為什麽?怎麽能?你們怎麽敢?

隻說我是人,不是女人,不是男人,沒有性別。我為什麽要把我的-子-宮-賣給一個家?我為什麽要額外負擔一個家庭的洗衣做飯打掃?為什麽孩子的榮耀屬於男方,養育他長大的卻是女性?為什麽在同一個職場,做著同一份工作,男性的薪資就是比女性高,男性的晉升就是比女性快?為什麽受侵犯的是女性受懲罰的還是女性?為什麽要我深夜盡量別在外遊**,穿衣服要保守?為什麽酒桌上的性笑話都是有關女性?為什麽明明是男性不得體卻反過來指責女性敏感?為什麽色-情-片裏總是強迫、偷窺、侮辱、猥-褻、亂-倫?為什麽**要有蕾絲邊和蝴蝶結?

我身而為人的舒適和自在,要因為我的性別被剝奪嗎?

我身而為人,我有本來的權利,不需要被賦予,不需要爭論。

而現實是,我得到了嗎?諸位得到了嗎?

現實的憤怒使這部小說舉步維艱。

“三十年異文化的扭曲摧殘,她常常在兩種思維模式裏撕扯。她好像已經喪失了欣賞異性的能力。”

“她早就是個千瘡百孔的人了。她早就被摧毀了。”

越往下寫,越感覺自己喘不過氣,走進深淵。矛盾、掙紮、拉扯、困惑——不僅在文中,亦在行文之外。

在這一年裏,我想過好多次推翻重寫,想要讓“威熙”更冷酷果斷一點。然而她的存在,無數次照見我自己,又變得難以推翻。

那就,繼續這樣寫吧。

讓她重建自己,讓她成為自己。

-

而關於男主,他存在的第一意義,在我的想象裏,希望他能真正做到尊重女性。一個未受男-權環境影響的男性,如果他愛一個女性,他的表現應該如何。而當他進入阿爾思,作為一個正常的男性,會表現出如何有異於阿爾思常規文化的舉動?我希望他從另一個鏡麵,照射我們麵對的現實。

除此之外,我也試圖想象,在瓦弗波德的文化語境下,以女性為主的性文化應該是怎樣的(它需要男性出席)。

當然可能會寫出來四不像,個人的觀念也會兩邊不討好,但沒有關係,我要寫的。要起筆,起筆,起筆,要探索,探索,探索,才能進步,進步,進步。

除人物之外,更令我可惜的地方,在於日漸嚴苛的審查環境,以至於我一開始最想寫的部分寫得遮遮掩掩。

那些被遮掩的情節,我希望在第二部 裏好好闡述清楚,更多麵的鋪展開一個完整的瓦弗波德。辦法總比問題多,是吧?

最後,想說一說寫這篇小說以來遭遇的評價和討論。

想法可以探討,觀念可以表達,就是可不可以,不要帶那麽強烈的情緒呢?不要輕易定義我,不要輕易指責,我尊重每一種想法和觀念,但我不接受任何刺人的情感。所有發送給作者的評論,當發送的方向轉向自己,您或許就能知道這些語言是否無禮。與諸君共勉。

這是一篇充滿個人實驗的小說,它像小學時候寫的想象作文。我用我蹩腳的創作水平愛著它。

我們第二部 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