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銘輝早就注意到有些異常,這個陶清珂肯定沒有離開蘇州城。可到底在哪裏這是個難題。

而在玉春坊,悅兒焦急萬分。可是沈雪馨開始意識到張銘輝肯定不會放過陶清珂。

先說婚姻。

而沈雪馨獨坐窗前,想起了李太白,

李白有兩次正式婚姻,一次疑似婚姻。

兩次婚姻,都是前宰相的孫女,但都不是望族,頂多算個家道中落的官三代。

這是不是太巧了?可能有人會說,李白一個風流才子,迷倒三五個小迷妹很正常。

嗬嗬,那是元稹。

真相很可能是個俗套故事:迎娶,甚至入贅宰相門,是李白進入宰相社交圈,改變出身的手段,他太需要洗掉身上的商人家庭標簽。這就解釋了,為什麽女方家都是前宰相,當朝宰相看不上他啊!

當時聯姻的永恒法則,是可以上交,可以平交,唯獨不可下交。窮書生的和富家小姐的童話愛情,隻有小說裏才有。

此外,李白還偽造過履曆,說自己是李廣之後。

一舉一動,都暴露了李詩仙的求生欲。盡管沒什麽用,但這是他能做到的消解自卑最好的辦法。

與自卑對應的,就是他目空一切的自負。

才子大多自負,但基本上都有個度,會掂量自己的斤兩。李白就完全不這樣,他的自負,是讓人一看就覺得不靠譜。

比如,在李麟的幕府裏,他自比東晉的謝安:

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

安史叛軍大亂天下,民不聊生。

隻要起用我,談笑間,就能把胡人一掃而光。

謝安是誰呢?姓謝名安,字安石,江左名流,力挽狂瀾,還是超級貴族,“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裏的男主。

如果謝安地下有知,估計會對李白翻個白眼:我謝謝你啊。這就是李白的夢想。

他自己是書生,卻diss孔孟,藐視一眾儒生。

他欣賞張良,希望複製張良的成功,“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今天擺個煎餅攤,明天就能敲鍾上市。

李白的自負,是脫離了實際的自負,隻有在詩歌裏,他才是主角,才是救世主,才能談笑靜胡沙。

在現實裏,他隻是個路人甲,被摁在地上狠狠摩擦,撞在牆上頭破血流。

一次又一次的挫敗,不斷反噬著他僅有的自負,40多歲從翰林待招被放逐是如此,年近60流放夜郎也是。

每一次看似接近成功,其實都化作泡沫。

如果這種痛苦,能找到釋放的出口也行,像王維一樣找個信仰,做個歲月靜好的美男子,也能有些許安慰。

可是李白又選錯了。

他選了道教。

在唐朝有三大信仰,儒釋道。

儒家源遠流長,體係成熟,按那套標準來,不會出大錯,也更符合現實。

杜甫是儒家信徒,一輩子都在踐行儒家理想,世道艱難,但總算務實。

佛教在當時也成熟,講究參禪開悟,超越生死,看清生命的真相後,就能獲得解脫。

王維拜了佛門。按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標準,王維並沒有比李白高多少。安史之亂中還被迫做了偽官,性質比李白參加叛軍還惡劣,按說他的後半輩子更應該誠惶誠恐,至少也會羞愧難當。

但王維並沒有,是佛教給了他解脫。他放下了一切,連婚姻都不要。

所以他的詩是一個“空”字,不是虛空,是走出塵世、剔除煩惱的空,“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唯獨道教,到了唐朝,估計是換了產品經理的原因,哲學賣點弱化,主打長生藥研發。

這是它最大的bug。

教徒們采仙草,煉仙丹,希望有一天能羽化成仙,長生不老。

這注定會讓信徒們失望,尤其李白這種已經拿了正式學位的明星學員。

現實的挫敗,信仰的無望,給李白更大的虛空。落魄時,放得下宰相之孫的身份,能“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能“賣藥都市,寄食友朋”。李白就做不到。他把自己放得太高,下不來,架在一個幻想的泡沫上,還以為是青雲直上。

他狂笑著“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現實啪啪打臉。

他就是一顆蓬蒿。隨風飄**,無處落腳,從20多歲出蜀,到60歲客死他鄉,他沒有回過家,也很少提及家人。

除了孤身月夜,吟兩句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這世上,再沒有一個溫暖的地方安置他的遊魂。

勉強可以讓他回避現實的,隻有酒。

李白這個名字,是帶著酒味的。他想要擺脫賤民身份,華麗轉身,走向帝王師座;

他自認他每個毛孔都能冒出才華,隨便一開口就是王霸大略。他理想的人生,是轟轟烈烈幹一場,而後飄然入山,羽化成仙,“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他一直在做夢。

這種聲音,李白早就聽過一萬遍了。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

別君去兮何時還?

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唐詩一道,有人用學問寫,有人用技法寫,有人用慧根寫。

而李白,是用一股氣在寫。

他血液裏的自卑和自負,現實中的榮耀與挫敗,唾棄世俗而又升仙無望的虛空感,都像一組組強烈對立的兩個極端。

一正一負,一陰一陽,天雷地火,石破天驚。

所以在李白的詩裏,常有磅礴激烈的萬千氣象,以及上天入地,縱橫古今的想象力。

李白不善七律,這是杜甫的絕活。那些平平仄仄的框框,裝不下太白星的光芒。

他寫古體詩,寫樂府,即便寫過很多五言律,也全然不顧平仄對仗,想怎麽寫就怎麽寫,無拘無束,神鬼莫測。後人寫詩,有學杜甫,有學王維,有學白居易,甚至無人能解的李商隱都有人學,唯獨沒人學李白,或者偷偷學了,不敢說出來。

不一定是才力不及,是氣壓太弱。

“詩之極致有一,曰入神。”詩歌的最高境界有且隻有一個,就是“入神”,進入這個境界,“蔑以加矣”——無以複加,到頂了,不能再好了。

估計怕杜甫的棺材板按不住,嚴羽又加了一句,這個境界,“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蓋寡矣”。

所以我們會看到,後世評價李白的詩,是“絕唱”,是“冠絕古今”,是“神作”、“神品”,是“千載獨步,唯公一人”……不惜違反廣告法。

但並不為過,李白擔得起。

唯一的造化弄人,是他明明寫的悲劇,我們卻當成喜劇來讀。

作者悲痛欲絕,讀者酣暢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