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南時回去的時候,就知道掌門為什麽要專門找她了。

她站在樹叢的陰影裏,麵無表情地看著不遠處的兩個人影。

她那在他們回宗的第二天就閉關了的師尊,和站在師尊兩步之外,恭敬垂手而立的二師姐。

宋南時看不見他們的表情,也聽不見他們的聲音。

但是她看了一會兒,突然就倚著樹幹歎了口氣。

她想,無論自己對這個師尊有多麽大逆不道的不滿、無論她口頭上說過多少次要把他送進火葬場,但是隻要他沒舉起劍來說要殺她,她都不可能真正做出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情。

因為,當還在繈褓中的她被這個人抱回來的時候,她就欠了他一命。

他幾十年從未教導過她也好,他從未撫育過她一日也罷,她欠他的這條命是事實。

她是如此,師姐也是如此。

無論他當初是不是因為師姐像他早逝的白月光才把她帶回來的,師姐因為他才活下來,這是事實。

救命之恩,師徒之情。

這樣的恩情,當一輩子高高在上的師尊和恭敬懂事的弟子,沒什麽不好。

但若是當戀人的話,痛苦的永遠都隻會是下位的那個人。

因為不對等。

高高在上的人施下的一點點恩情、表露的一丁點愛意,都會讓慣於仰望對方的人飛蛾撲火、不顧一切。

就像上輩子的師姐。

在原著裏,師姐是在為了他廢去一半修為之後死在邪修手裏的。

他恰好就在此時得知了白月光的消息,匆匆趕去查看,等得知師姐的境遇時已經回轉不及。

那時他未必是想棄師姐於不顧,也未必是還對白月光有多深切的愛意。

一切都似乎不外乎兩個字。

“意外”、“誤會”。

原著裏,有人覺得怪師尊,有人覺得怪白月光。

但宋南時不這麽覺得。

她當時隻是想,無論有沒有這個白月光,無論師尊有沒有去那一趟,隻要他們之間的地位還是不對等的,那麽師姐的悲劇就早已注定了。

因為他們最終是佳偶還是怨偶,全都取決於師尊的一念之間,諸袖沒有一絲一毫置喙的餘地。

原著中,重生之後,兩個人不對等的地位似乎顛倒了,開始了火葬場。

但是那所謂的火葬場,也隻不過是從上輩子師姐的求而不得變成了師尊的求而不得。

可上輩子的師姐到死也沒有得償所願,原著裏的師尊終歸是得償所願了。

有時候,宋南時甚至**暗地想,按照師姐的性格,在原著裏,她重生之後最終還是和師尊走到了一起,真的就是沒有一絲一毫不甘嗎?

她做出的選擇,有多少是因為愛,有多少是因為恩情?

宋南時不知道,她甚至都不太記得具體劇情了。

宋南時沉默了片刻,轉身離開。

風聲帶來了兩人對話的聲音。

師尊:“……我出關兩日,都未曾見到你,你去了哪兒?”

諸袖:“徒兒去看了宗門大比。”

師尊沉默片刻,又毫無預兆道:“今日,你未婚夫家來尋我,言道你在秘境之中砍了你那未婚夫的手臂。”

諸袖聲音恭敬:“是。”

師尊:“為何。”

諸袖聲音平靜:“因為他騙了徒兒,徒兒原以為他既求娶徒兒,自然是因為徒兒這個人,誰知道他所慕另有其人,這等欺瞞騙婚之人,徒兒已是手下留情了。”

師尊沉默片刻:“我替你退了婚事。”

諸袖聲音依舊平靜:“婚事是師尊定的,自然是師尊做主。”

師尊:“那我若是不為你退婚,仍要你嫁過去呢?”

諸袖:“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父母之命,師尊重諾,徒兒自然不能毀諾。”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殷不歸突然有一種衝動,他想問問她,若是他不想當這個師尊了呢?

這個念頭一起,他心中如岩漿般沸騰,身體卻如墜冰窟。

原來……他是這麽想的嗎?

恍然間,他終於明白自己這些日子為何會不滿煎熬、乃至於閉關之中險些心魔叢生、被掌門強拉出來。

他不想當她師尊了。

諸袖卻道:“徒兒跟著師尊學了這麽多年,自以為功法精進、見識深遠,而今跟著師兄師妹們去了一趟秘境,方才知道自己以前的見識和想法著實淺薄可笑,天地高遠、四海廣闊,徒兒想要走得更遠,便不能困於無量宗一宗之地,徒兒也想見識見識這山之高、海之深,想做更多的事、見更多的人,不困頓於小我,也不困頓於情愛,師尊覺得呢?”

他閉了閉眼,終究道:“你去吧。”

諸袖笑了:“那,祝師尊,道統永固。”

……

宋南時一路去了玄通峰。

她剛哼哧哼哧爬到峰頂,就見師老頭坐在躺椅上哼著小調喝著酒,煞是愜意。

晚霞把這小老頭的白發都染成了金色。

宋南時不由得就笑了出來,然後就是臉色一沉,凶神惡煞地走過去,擼著袖子道:“好啊你這壞老頭,趁著我不在偷喝酒是吧!我說怎麽我打贏了金丹期的冠軍你都沒去看,原來在你心裏我還不如酒啊!”

師老頭一慌,隨即又理直氣壯道:“看你打架有什麽意思,那不隨隨便便就打贏了?打不贏別說是我教的,我嫌丟人!”

然後又嘟囔道:“我喝酒又沒喝你的錢,你還能有本事不讓我喝?”

他話音剛落下,宋南時就擼著袖子進門去翻他的藏在茶櫃裏的酒,證明自己確實有這個本事。

師老頭一慌,連忙起身,道:“等等等等!你要幹什麽!”

宋南時邊翻箱倒櫃邊道:“我可能要出門一趟,最快今明兩天就要動身,我拜托了掌門讓他看著你,你可別在趁著我走偷偷喝酒了。”

師老頭頓了一下,然後嘟嘟囔囔道:“他能管住我?他還是我晚輩呢……”

說完,終究是問道:“要去哪兒?”

宋南時:“還沒想好,但八成是先去中州一趟,看還能不能找到當年那個沈家,先把前輩的錢還了。”

說著,又苦著臉道:“作孽了,我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打一場擂台,攢的靈石都過萬了,這一下就要出去一小半!這可都是我的老婆本啊!”

師老頭聞言先是大驚:“什麽!你這破財的命格居然還能攢住過萬的靈石?

然後又出胡子瞪眼:“胡說什麽!你一個女修攢什麽老婆本!”

宋南時趁他吹胡子瞪眼的時候把他藏著的酒全都裝進了自己儲物戒裏。

然後便起身道:“行了,我就是來告訴你一聲,等我回來的時候,給你帶中州的特產!”

說完飛快地溜了。

師老頭站在原地,神情卻有些恍惚,喃喃道:“中州啊……”

然後他突然意識到什麽,趕緊去開自己的茶櫃。

空空如也。

師老頭怒發衝冠:“宋南時!你連老頭子的酒也搶!”

而宋南時則在溜出了玄通峰之後飛快的聯係了自己的一眾小夥伴們。

她通訊符道:“今晚要不要出來聚一聚。”

這時候還沒人說話。

然後她就道:“吃飯我請!酒水免費!”

這話一出,通訊符裏霎時間傳來了熱烈的回應。

葉黎州:“你吃錯藥了?”

然後被人打了一下。

隨即就是雲止風的聲音:“我把他拎過來給你賠禮道歉。”

江寂則是大驚失色:“小師妹!不好了!你三師姐要花錢請!你快去找一下你二師姐,我去找醫修!我懷疑她在擂台上是真的被葉黎州打傷了腦子!”

葉黎州大呼:“我冤枉!”

然後又被打了一下,隨即大怒:“雲止風!你是有哪個什麽大病嗎?要不要打一架!”

然後就是劈裏啪啦的聲音傳來。

通訊符對麵鬧成了一鍋粥。

宋南時大笑出聲。

一刻鍾之後。

因為“宋南時請客”這件事實在是太過驚悚和獵奇,眾人飛快的聚在了一起。

葉黎州是被雲止風拎過來的。

他鼻青臉腫,兩隻眼睛各有一個大大的烏青。

宋南時大驚失色:“你們還真打架了?”

葉黎州抬起頭,卻舉起了大拇指,道:“刀修劍修的事,怎麽能叫打架,我們隻是切磋而已。”

宋南時欲言又止:“那你這傷……”

葉黎州一抹鼻血:“小傷罷了!不必在意!”

宋南時:“……”

原來你們玩刀劍的都這麽凶殘。

她欲言又止地看向了雲止風。

雲止風麵無表情:“他挑釁在先。”

但是宋南時卻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麽。

她的視線定定的落在雲止風身上的衣服上,眼睛都直了。

這是他們在萬劍山買的衣服。

媽呀,出來吃個飯穿這樣的衣服,雲止風是什麽男菩薩!

雲止風見狀,不動聲色道:“怎麽了?”

宋南時連忙在心裏念了兩句無量天尊,隨即一臉正氣道:“沒什麽。”

隻有葉黎州在一旁,一邊看特意穿了不合身衣服的雲止風,一邊看宋南時,恍然大悟。

他想,他大概是明白那個喜歡看別人穿不合身衣服的變態是誰了。

但是雲止風,你知道變態你還穿,你是不是更變態?

葉黎州一言難盡地看著他們。

不愧是大宗門的弟子,真會玩。

一群人亂七八糟的到齊,宋南時便帶他們請客吃飯。

宋南時肯請客,眾人又期待又好奇。

她會帶他們去哪兒呢?大酒樓還是路邊攤?

但鑒於宋南時一毛不拔的性格,眾人還是覺得後者的可能性大一點。

但是沒關係,哪怕是路邊攤,隻要宋南時肯花錢,那就是……

然後他們就看著眼前的一切,沉默了。

身後是茂密的森林。

眼前是夜色之下遼闊的湖泊。

景色是很美,月亮也很大,但是……

葉黎州張口:“飯呢?”

宋南時:“你急什麽,這不是還沒做出來嘛!”

葉黎州:“哈?”

然後他就被宋南時塞了一把魚叉:“你負責叉魚。”

她又看向雲止風和江寂:“你們就負責抓獵物。”

“二師姐和小師妹去找些能吃的野果和野菜來。”

她從儲物戒裏拿出鍋碗瓢盆:“我來生火。”

她對上眾人呆滯的目光,微笑:“飯,這不就好了。”

吃飯,從找食材開始。

眾人:“……”

饒是雲止風,也覺得離譜。

他深吸一口氣,道:“你說酒水免費。”

宋南時直接從儲物戒掏出一大壇酒來,看起來很有誠意。

雲止風卻冷靜問道:“這酒哪來的?”

宋南時老老實實:“我從師老頭那搜來的,他不能喝酒。”

雲止風聞言居然鬆了口氣。

還好,還好她不是搶來的。

宋南時還道;“這叫純天然自助餐。”

眾人:“……”

雲止風扶額,轉身朝森林走。

江寂下意識道:“你幹嘛?”

雲止風:“我去抓兩隻兔子。”

江寂:“那你等等我。”

他連忙跟上。

葉黎州一邊嘟嘟囔囔一邊去叉魚。

二師姐和小師妹開始商量如何辨別有毒蘑菇。

他們就這麽輕易接受了這頓堪稱兒戲的“請客”。

柳老頭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嘖嘖道:“你們是吃飽了撐的吧!”

宋南時笑出了聲。

幾個人的第一次聚餐就這麽離譜的開始了。

他們都是一旦外出總得風餐露宿的修士,自然也都會一些簡單的做飯手藝,但僅限於能吃不死人,要說手藝,那約等於沒有。

於是等眾人找到食材,七手八腳做出來,嚐了第一口之後,紛紛決定如此月色,還是喝酒比較好。

然後就開始霍霍師老頭那壇酒。

誰知道師老頭的酒壇居然還是個空間法器,看著不大不小一壇,眾人喝了半夜,居然還沒喝完。

一個個喝得眼睛發直。

宋南時也不知道是喝醉了還是和那壇酒杠上了,直接把驢兄拉了出來,拿起酒就要往驢兄嘴裏灌:“驢兄!咱們不醉不歸!”

唯一還清醒的雲止風:“……”

他不知道是該攔著發酒瘋的宋南時,還是該攔著掙紮的驢兄。

最終他也隻能看著這群酒鬼,深深地歎了口氣。

但宋南時還是有點兒酒品的,雖然不多。

她喝醉了還不忘正事。

於是她就在一群酒鬼中宣布:“我明天要去趟中州,你們誰和我一起!”

一群酒鬼估計連聽都沒聽懂她說什麽,當即熱烈響應。

葉黎州還拍著胸膛道:“我家就在中州,你們去中州的話,直接住我家好了。”

宋南時大聲問:“免房租嗎?”

葉黎州大聲回答:“免!”

坐在兩個人中間的雲止風耳朵嗡嗡的。

他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不要和酒鬼一般見識,等下自己先把他們弄回去,等明天他們酒醒了……

還沒想完,就聽見諸袖費解道:“那為什麽要明天去啊,咱們今天去不行嗎?”

眾酒鬼一聽,紛紛覺得諸袖說得有道理,而且他們不僅今天去,還要現在就走。

說著,一群酒鬼紛紛開始掏飛行法器,眼看著一刻也不能呆就要走。

雲止風:“……”

他深吸一口氣,冷靜道;“你們這樣走不行,你們都醉了,等明天酒醒……”

話還沒說完,宋南時猛地湊了過來。

雲止風呼吸一窒,心跳不可抑製地加快。

然後就見宋南時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兒,大聲道:“他不和我們玩!孤立他!”

眾酒鬼:“孤立他!”

雲止風:“……”

他要不是怕他們摔死在半路,誰管他們!

他們一邊要孤立他,一邊眼看著就要飛走,拉住這個拉不住那個,雲止風頭一次察覺熊孩子這個詞也能用在成年人身上。

宋南時還得意洋洋地問:“雲止風,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

雲止風閉了閉眼。

他隻能同流合汙:“走吧。”

最終,在他和一群不講理的酒鬼的周旋下,兩方人各退一步,雲止風同意他們現在就走,但他們必須得在一個飛行法器上,方便雲止風照顧。

葉黎州就貢獻出了自己家傳的飛舟。

好不容易坐上了飛舟,雲止風身心俱疲。

他覺得,自己躲避追殺的時候也沒這麽累。

飛舟能設定自動航行,雲止風設定好自動航行,看著他們還老老實實坐在飛舟裏,終於覺得這次應該沒事了。

等他們酒醒就好了。

於是,飛舟一路急速往中州去。

眾人一開始還發酒瘋,最後一個二個沉沉睡去。

唯一清醒的雲止風擔負起守夜的重任。

他熬了一整夜,天色將亮之際,他看到了中州的地界,終於覺得這一夜的折磨就要結束了。

然後他就看著那頭蠢驢終於睡醒了,馱著還趴在她背上呼呼大睡的宋南時站起身……

一腳跨出了飛舟。

雲止風大驚,當即跳下飛舟去抓宋南時。

可剛跳下飛舟他就覺得不對。

他跳下去之後本可以禦劍飛行將兩個都帶上來,誰知道宋南時和驢兄就像是被誰拉著一般,飛速墜落,快的雲止風來不及施救。

他不及多想,禦劍朝宋南時飛去,終於在落地之前抓住了宋南時。

又順手拽住了那頭蠢驢。

此時,宋南時和那頭驢依舊在熟睡。

這很不對勁。

宋南時再怎麽醉,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還沒驚醒。

或許……從剛開始那頭驢跨出飛舟時,就很不對勁。

雲止風抱著宋南時四下看了看,突然一愣。

他想起來這裏是什麽地方了。

……

另一邊。

飛舟自動停下之時,眾人才一一醒來。

昨夜的記憶回籠,眾人坐在飛舟上麵麵相覷。

他們就這麽,稀裏糊塗的從無量宗來到了中州?

葉黎州撓了撓頭,道:“罷了,來都來了,你們先在我家住下吧。”

眾人紛紛應是,下了飛舟,跟著葉黎州往城裏走。

走了兩步,所有人突然又頓住。

沉默片刻,江寂突然問:“你們覺不覺得少了個人?”

諸袖已然大驚失色:“師妹呢?!”

師妹呢?她那麽大一個師妹呢!

其他人也紛紛反應了過來,鬱椒椒大驚:“壞了!師姐該不會是半路掉下去了吧!”

“找找找!趕緊找人!”

眾人頓時往回走。

隻有諸袖,走了兩步,突然覺得自己忘了些什麽。

忘了什麽呢?

算了,還是找師妹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