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聽負心人、沒羞女、舊時燒鍋,今時上灶的家常話,外麵徑直走進來一個苦著臉的婦人。這人打扮,實在吸人眼珠。
陪坐的官員太太們沒有金夫人之流的珠光寶氣,也是金珠子耳環和金簪子。這個婦人的頭上是一塊青布蓋帕,耳朵上再無它物。再看她身上的衣服,舊而有汙漬,這汙漬不是明顯的,但是她從房外走進房裏衣衫閃動時,清晰可見衣上汙處。
小初先要笑,突然心中一驚,收起竊笑,正色起來。
婦人走進來,愁苦的麵容上強擠出菊花般的笑容:“官夫人好,各位夫人好。”再看這中間光彩照人的小初,她不認識,但見大家簇擁著小初在高位,也給小初行下禮來。
梁少夫人裝著側身子,以袖掩麵對小初悄聲道:“你不必還禮。”她指點起來,小初對她一笑。楚懷賢回來學一次話,說梁少夫人以嫂呼之。小初這個當嫂嫂的,當然是竭力表現的像是梁少夫人的嫂嫂。
官夫人開了口,她聲音從來悅耳動聽,有一把子好嗓音:“文夫人,你的難處,我們都知道,也都同情你。文大人的案情,我們都是婦人,是幫不上忙。”文夫人淒然道:“我也知道次次來打擾你,怎麽說,我們是遠親,我們老爺走投無路,隻有您這裏,才知道他的冤屈。”官夫人心中躊躇,他們家太小,鬧不起來家人傳話這一出。今天請楚少夫人,不想文夫人正好也來,官夫人下意識地對著小初看了一眼,怕她笑話文夫人寒酸;剛才見小初正開心,又怕文夫人來,衝了小初的這高興。
微笑的楚少夫人此時心裏,是有微詞。楚懷賢許小初出去玩,話也說得句句清楚,是不許小初插手官場上的事情。文夫人的到來,小初心中鄙夷,官夫人向來有這樣的嫌疑,當然是官夫人安排了這一手戲碼兒。
文大人?什麽官兒,又犯的什麽事情,小初笑而不言,想來這戲碼兒往下排,我不問不起好奇心,必然要排一個人問問給我聽才是。
下麵開始,是梁少夫人見文夫人衣著襤褸而來,起了戲弄的心:“文老爺的冤枉我們都知道,不就是治水花了自己的家產,反而受貪汙的上司連累一起下了獄。唉,這事兒真是冤屈,可是我們女人,能做得了什麽。”
小初笑容加深,這嫂嫂的稱呼,果然是當不起的。這位文夫人不知道送了她們多少錢,官夫人和梁少夫人這一幹人,才肯陪著她在自己麵前演戲。
楚少夫人拿起茶碗來低頭呷茶,決定裝聽不到。
文夫人卻以為得到同情,愁眉不展地忙道:“隻求各位夫人們回家在老爺們幫著訴說訴說,我們冤枉呐,就是沒人肯聽。”
官夫人對著梁少夫人使個眼色,楚少夫人在座,何必同她多說。小初看著這眼風,心想這樣好的一個笑話,回去說給公子聽,讓他也好好笑笑。
梁少夫人收到眼風,哈地一聲笑道:“好是好了,我們家老爺,還沒有中呢。”大家轟然笑起來,笑聲中,求人求得不怕別人笑的文夫人也隨著笑了,陪笑道:“等老爺中了,再求他吧。”這個人求人,已經求暈了頭。
取笑也好,嘻笑也好,楚少夫人坐在其中,一直是閑閑地,當是別人的事情。本來這些,也就是別人的事情不是。
從官夫人家中回來,小初把這笑話在腦子重整一回,來對楚懷賢說。楚懷賢已經坐在房裏,拿著一卷書又看上了。他勤學這一條,林小初也在床幃中誇過他。為什麽要在床幃上才誇,是楚少夫人說:“怕你臉紅被別人看到。”
小初過來,就是笑嘻嘻:“有個笑話,我在官夫人家,遇到一個小官兒夫人,”話剛說到這裏,楚懷賢把手中書“啪”地一合,對著小初嚴厲的看著。小初還在笑語:“是真的,你聽聽…....哎喲,”
楚懷賢伸一隻手緊緊鉗住小初的下巴,捏得小初眼淚快要下來,兩隻手拚命去掰禁錮下巴的那隻手,並呻吟著含糊焦急:“放開!”
“我對你說過!出去玩就行了,不相幹的話不要聽,聽了也不要回來學!”楚懷賢臉色有些凶狠,一字一句把自己的話再說一遍。小初覺得捏著下巴上的手更緊,心中氣苦地痛苦尖聲道:“放開!”
楚懷賢這才鬆開手,冷冷地再補上一句:“你敢學她們,我親自動手收拾你!保證你以後,見到我先想到的就是怕!”
有人成夫妻後互敬互愛,有人成夫妻後相敬如“冰”,楚懷賢本來對小初是有因愛而讓的心,因為小初要離開的那件事情,讓楚懷賢調整以前疼愛小初的心思,換而來的是多管管她。
小初得了自由,往後麵急退幾步,摸著疼痛的下巴,喊了一聲:“我現在就怕了你!”不聽就算了,又欺負人!小初幾步奔到房裏,忿忿把裏間的門簾子一把扯下來,自己撲到鏡台前,去看自己的下巴。
接下來的晚飯,小初頭也不抬地吃著。楚懷賢對小初紅了的下巴看看,徐徐道:“你也看出來二嬸多憔悴,她就是為這個原因在家裏翻身落馬。你想學她?我也不是二叔。”小初憤然,把手中的碗在小桌子上一摔,摔得碗也響,調羹也響。楚懷賢變了臉色,叱責道:“幹什麽!”小初一字一句道:“我-吃-飽-了!”
說過,下榻轉身,去房中抱了自己的枕頭再出來,對沉著臉坐在榻上的楚懷賢使臉色道:“我今天睡東廂房,有人來打擾我,我也讓他再見到我就知道怕!”說過,掩麵若有淚水,匆匆而去。
被晾在榻上的楚懷賢哭笑不得,自言自語道:“這丫頭凶的,一點兒都沒有變。”
林小初足足生了兩天的氣,不理自己的丈夫。楚懷賢對著她就好笑,喊一聲“小初”,小初立即跑得遠遠的,一個人揉著下巴,再就是生上一會子悶氣,不到晚上不回來。楚少夫人比較閑,要想生氣有的是功夫生;楚懷賢沒這個命,喊不過來小初,他往外麵走,要陪楚懷德去樓家。
楚懷德騎在馬上帶路,素來對楚懷賢太有信心,楚懷德此去,也是精神大振。看著樓家將到,楚懷德用馬鞭指著回頭笑:“大哥,就是那裏。”
一棟大宅院,看起來不比楚家的小。樓家是人多的一家,論房頭人丁方麵,比楚家人要多。待看到門上時,大闊門半新不舊,上麵兩個大銅環。和楚家的大紅門,上有匾額,旁邊有貼著報捷紅條的牆相比,氣派是不如。
小根兒下馬時,楚懷德也跳下馬,不用小根兒去通報,自己到門上告訴門人:“去告訴樓大爺,我大哥來了。”門上人還在迷乎:“您老裏麵請,不用通報。”楚懷德先和門上人急上了:“去告訴樓大爺,看你笨的,我大哥來了,楚大公子來了!”
楚懷賢閑閑地走上來:“既然不用通報,咱們裏麵去。”就當一回不速之客又如何。
門內大影壁,後麵是直通上房的甬道。兩邊也有紫槿,也有槐樹,也見柳樹。日頭今天好,枝條上“噠噠”往下滴著水。
樓家的大官人正在廳上蹺著腿和幾個兒子侄子說笑:“這家業要掙要守也要花,不要學鄭家的二官人,分明京裏土生土長,卻象外地的蠻子心眼兒都用透,銀子又不是藥水能煮出來的,隻攢不花,苦了自己。”
楚懷賢兄弟在外麵聽到,都是一笑,楚家裏說的都是讀書,這商賈人家說的,全是銀子。不速之客當到這裏,楚懷賢站定,對著楚懷德使個眼色。楚懷德登堂入室,今天來與前次不同,是氣勢昂昂:“大官人,我大哥來拜會你。”
樓家的大官人目力所及之處,隻看到廳前一段路。楚懷德在台階下,他是看到的,他沒有當一回事,來了就來了,再磨他一回。樓大官人還在想,這小子今天來頭不一樣,這幾天風頭上,不請他也來了。
及到聽到這句話,子侄輩們是看稀奇,楚家的大公子,是中了的那一個?是娶丫頭的那一個?好事不出門,這壞事麽,傳上千裏,而且要呆上好多年不散。
坐著的樓大官人跳起來,嘴裏發出哈哈哈的豪爽笑聲,驟然這樣,楚懷德驚魂。還沒有回過神,樓大官人滿麵春風,整衣冠,正鞋襪,拿出生意人的爽利勁兒往外麵去,走上兩步再回身吩咐樓大友:“請你父親來。”
五房裏的樓大友也明白了,大步走開去請父親樓五官人。楚懷德和二房、四房的少年也認識,問他們道:“大官人怎麽了?”二房的樓大功道:“你們家是送銀子來的吧?我大伯隻有想到錢,才是這樣歡喜。”楚懷德長長的哦一聲,心裏已經明白:“想著我大哥給你們家辦事吧?不然就是想著你們家的生漆鋪子,想著我們家的生意。這裏麵,我能分多少?”引路人,也得有些好處吧。
樓家的少年們一起刺楚懷德:“你是想錢給我妹妹下聘禮嗎?”今天不煩惱的楚懷德嘿嘿一笑:“你們嫁妝出多少?”
出來的樓大官人伴著楚懷賢過來,少年們行過禮,比較一下兩位楚公子的氣度。楚大公子是溫和帶著三分笑意,楚懷德是一臉嘿嘿嘿。果然一個是哥哥成熟些,一個是弟弟青澀些。這是少年們得出來的結論。
楚懷賢候著,說姑娘要死要活,這一家人大小男人在這裏大談銀子不亦樂乎,難道就沒有一個紅著眼睛的。心裏正調侃,隻聽哭聲震耳,湧進來四、五個婦人,中間才是一個男人。
頓時廳上,哭聲大作,象是樓家死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