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李顯駕崩之後,韋後幾乎整日裏都在忙碌,從早到晚地泡在紫宸殿發號施令,那種和以往作為皇後截然不同的威權亦是讓她格外滿意。唯一不滿意的是兩個中書舍人擬旨常常不如人意,她不得不打消了心中的某種盤算,趕走了那兩個不中用的家夥,卻把上官婉兒從長安殿召喚到了身邊。

韋後終究還是離不開上官婉兒,於是安樂公主也想起了淩波,她如今也是成日裏在含涼殿召見外臣謀劃將來,儼然把自己當成了皇太女。此時,見到淩波一身素服走進來,她便揮手斥退了周邊的內侍宮人,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對方。

這是大變之後,淩波第一次單獨見到安樂公主。所以,趁著人家審視她的時候,她不免也端詳著安樂公主。按理說大行皇帝梓宮移到了太極殿,皇子皇女都要前往守靈哭靈,然而,安樂公主雖換了一身衣服,卻是隻到太極殿點個卯,比她這個無關人士去得還少,此時臉上非但不見半點悲戚之色,反而容光煥發,雙頰更是流露出一種嫵媚的豔紅。

“十七娘,這些天我和母後忙著辦事,也沒顧得上見你。”安樂公主半支著下巴,麵上掛著笑容,心裏卻想起了韋後之前的告誡,於是便直截了當地說,“你以前奉了母後的旨令也常常來往於公卿之家,雖說長袖善舞,但來往得多了難免會存下一點情分。若是往日。這也不算什麽,但如今大事在即,你既然是我地人,以後就得把這些都拋在一邊。明白麽?”

淩波還是第一次聽安樂公主說這樣的正經話,可此時此刻。她更希望安樂公主還是如以前一樣,盡說些男女之間的情事,或是對什麽衣衫飾品高談闊論,抑或是津津樂道於什麽生財之道。

見淩波仿佛有些茫然,安樂公主露出了幾許不悅。遂加重了語氣警告道:“你能交接公卿,你能在相王和太平公主麵前討得好,那是因為十七娘你是我的人,任憑是誰都會給你三分薄麵,否則,你一個武氏孤女怎能那麽風光?已故梁王有好幾個嫁出去地女兒,如今你那幾個堂姐在夫家的日子可是不好過!識時務者為俊傑。隻要你盡心竭力,將來你這一輩子便會有享不盡地榮華富貴。反之……”

安樂公主停住了話頭,語氣忽然變得輕鬆了起來:“如今不是有人在懷疑父皇駕崩得蹊蹺麽?內內外外的謠言已經夠多了,昨兒個上官昭容杖殺了兩個人,保不準這幾天還會再冒出幾個。這謠言多一條不多,少一條不少,十七娘你可得多多留

這還是往日那位一味驕縱人性的安樂公主?這還是往日那位醉心於搜羅美男任事不管的安樂公主?從那張依舊嬌美嫵媚的臉上,淩波看到地完全是意氣風發自信滿滿,簡直沒法相信自己曾經苦勸安樂公主搜羅人才。對方卻完全置之不理。

定了定神,她不用假裝也是滿臉苦笑:“我能有今天自然都是皇太後和公主的提攜,公主有話但請吩咐。”

“我就知道十七娘你最聰明了!”安樂公主撫掌大笑,竟是站起身來,一如往日般親昵地在淩波身邊坐下,這才低聲道,“無論相王還是太平公主,都是我登上大位的障礙。這大明宮太極宮固然是掌握在我和母後手裏。長安城中有五萬府兵鎮守。卻也和鐵桶金湯似的。隻不過,相王和太平公主都有相當的人望。總不能隨便找個罪名動手。明天晚上母後會在含涼殿設宴款待那兩位,以求國事穩當,但這不過是托辭。他們倆一向喜你聰慧,你到時候親手進一道羹給他們品嚐,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麵對安樂公主那炯炯目光,淩波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這安樂公主竟是準備如法炮製除去相王和安樂公主,還授意她親自動手?這事成之後若是百官嘩然,她定然是被拋出來頂罪的替罪羊,到了那時就連李顯地駕崩也能順便栽贓在她的頭上。若是事情不成,韋後和安樂公主也必定會遷怒於她。當安樂公主甚至能夠作出弑父弑君這樣大逆不道的勾當,她這個微不足道的人又怎比得上那唾手可得的至尊寶座?

沉默了片刻,她就將雙手攏入袖中,側身低頭應道:“謹遵公主吩咐。”

安樂公主對淩波這樣的態度自然是深感滿意,又勉勵了一番便放了她回去。等到柴淑賢進來,說了今日紫宸殿議事的種種進展,她更是覺得神清氣爽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礙眼的人已經沒剩下幾個了,到時候一網打盡,這個天底下就再也沒人敢與她作對了。

但使長立君王側,俯瞰河山幾重天?呸,憑什麽就要女人服侍男人,憑什麽就不是那些男人跪在地上舔她的腳趾?祖母能夠做到地事,她這個生來就該是金枝玉葉的天之驕女同樣能夠做到!

淩波一踏進長安殿就看到雲娘和芳若迎了上來,頓時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卻不好當著珠兒等上官婉兒的心腹問些什麽。直到周遭外人都退了下去,她這才急忙詢問雲娘此行收獲。

“這還用說麽?楊思勖一聽說我是替你辦事,差點當場翻臉,直到我拿出了芳若的信物還有另一樣東西,他才半信半疑,不過還是提出要見一見那位李三郎。”雲娘見淩波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便將那另一樣東西取了出來,“這是那位李三郎送給陳莞的,那時因為宮中來人催得緊急,派人通知那邊也來不及了,她情急之下就塞了這東西給我。總之,這樣東西派上用場之後,我就和他約好了一個時間。楊思勖既然是兼任宮闈令,出入宮禁都是方便的,到時候和李三郎一見自然就能搭上了。”

“既然這樣,此事也就無需我再費什麽勁,順其自然也就罷了。”

淩波點點頭吐出一句話,陡然想起剛剛安樂公主的吩咐,少不得把這件異常棘手地事又對雲娘和芳若說了。她這話剛說完,雲娘便冷笑連連道:“想不到安樂公主平日隻會吃喝玩樂,事到臨頭倒是心狠手辣。我起先還不信這鴆殺先帝地事情是她幹的,如今看來倒是不離十。不過,憑她先前對你地情份,論理不會把你當作這樣的死棋使用,我看今天這件事絕對不是她的主意。”

“不錯,安樂公主先前對縣主雖說有幾分籠絡,但確實存了真心。今天這勾當多半是宗楚客趙履溫那幾個人的主意。”芳若緊皺眉頭,緊跟著更是一語石破天驚,“宗楚客此人野心比武三思更大,而且一步步猶如弈棋一般極其精準。他勸皇太後自立為天子,以韋代唐;他勸安樂公主謀取皇太女之位,鴆殺先帝;仿佛是為了替那兩位著想,其實未必不是為自己鋪路。隻要李唐宗室全都死盡了,到頭來他若是悍然兵諫,打著替先帝報仇的名義,這江山就又要換主人了。”

芳若這一席話不但讓淩波陷入了呆滯狀態,就連雲娘也是聽得一愣一愣。隻不過,她畢竟和芳若相處的日子長久些,不多時便使勁拍了拍額頭:“人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還真是看得遠,隻怕上官也不曾看到這些。不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宗楚客大約也沒料到有人比他動作還快。這樣,十七娘你寫上一封信,讓楊思勖出宮的時候帶上,也好知會那李三郎一聲。”

淩波此時剛剛從芳若那番話中回過了神,聽雲娘這麽說,她卻輕輕擺了擺手:“這信還是讓高力士帶出去,雲姑姑你讓他盯著一點楊思勖。雖然他多半是可靠的,但如今這種節骨眼上出不得半點岔子。”

三人正在說話安排的時候,外間忽然傳來了陣陣喧嘩。淩波心知不對,連忙上前打開了門。她才剛剛探出頭去,珠兒便氣急敗壞地衝了過來,甚至連氣也來不及喘一口:“聽說今日紫宸殿議事的時候,皇太後被幾位大臣頂撞了,悲痛交加之下暈了過去。如今宗相公已經把那些人全都下了獄,又調集了羽林軍飛騎大約兩千人入宮拱衛太極殿梓宮。”

韋後那麽強悍的人居然說暈就暈?

淩波心頭湧起一股荒謬的情緒,遂緊跟著又追問了幾句。得知上官婉兒隨侍韋後去了含涼殿,其他的一應情形都還不清楚,她更是無奈地搖了搖頭。隻看這節骨眼上宗楚客動用的仍是飛騎而非萬騎,便可知那些人仍然對萬騎心有忌憚不敢隨意調用。

話說回來,某人單單掌握了萬騎就準備發動,是不是太冒險了?

她越想越覺得頭大,正打算拋開這些事情再作打算,卻不料門口響起了陣陣驚呼,抬頭一看,卻見是一個全身甲胄的將領帶著兩個士卒大步朝她走了過來。那人徑直走到她麵前,忽然擠了擠眼睛,這才肅然行禮道:“某奉宗相公令調防護持長安殿,特來請見縣主。”

淩波不可思議地看著麵前這個中年男子,瞠目結舌的同時竟是連說話的功能也消失了。老天爺,是她見鬼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