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淄郡王第書房的燈光整整亮了一晚上,這一晚上獨守空房的姬妾暫且不提,王妃王寧也是一宿未眠。大清早起床之後,聽說書房仍然大門緊閉,那三個“客人”都沒有出來,她不免疑惑了起來。昨天瞧見那十七娘和丈夫口口聲聲稱為裴兄弟的那個年輕少年眉來眼去,她總算是消解了心中最大的疙瘩,間中隻是隱約有些羨慕和嫉妒。

同樣是女人,那十七娘卻能夠參與大事,她卻隻能恪守婦德困居內宅,縱使是王妃又怎麽樣?

於是,帶著種種難明的情緒,她便吩咐廚下準備了點心漿水,讓兩個侍女捧了,親自帶著送去了大書房。她叩門之後好一會兒,大門方才吱呀一聲開了,裏頭探出來的赫然是一張秀麗的麵龐。隻不過,那兩顆眼珠卻是布滿了血絲,表情中也寫滿了憔悴,料想是一宿沒睡熬夜的結果。四目對視之下,她隻是微微怔了怔便笑道:“十七娘,這一整夜著實辛苦你了。”

淩波昨兒個晚上被折騰了整整一夜,中間吃了好幾頓夜宵,茶水更是喝下去無數,此時肚子還是鼓鼓囊囊的。瞧見王寧後頭兩個侍女端著的各色吃食,她隻一看就覺得飽了,偏偏這還是好意,她隻得幹笑了兩聲側身讓開:“三哥真是好福氣,這一大早三嫂就起來忙碌這些,光是這體貼別家主婦就誰都比不上。”

她一麵說一麵不無促狹地朝裏頭嚷嚷了一聲:“三哥,你的賢內助給大夥兒送吃的來了!”

一夜沒睡,李隆基的臉色自然好不到哪裏去,此時揉著眉心站起身,看見滿臉關切的妻子跨過門檻進來。他便含笑點了點頭,示意後頭那兩個侍女將條盤擱在旁邊地小幾上。一轉頭瞥見裴先滿臉倦色,裴願也在打嗬欠,他沉吟片刻便吩咐道:“大家昨天晚上忙活了一夜,該忙的都忙完了,不如填飽了肚子去好好睡一覺。有什麽事等睡醒了再說!”

既然主人都這麽吩咐了,裴願立刻點點頭取了兩塊粟米糕往嘴裏塞,看他那狼吞虎咽的模樣,決計無法想象他這一晚上已經至少吃了三頓夜宵,喝了四五壺的濃茶。當下淩波忍不住捂住眼睛,恨不得上前拍上一巴掌叫這小子吃慢些,而裴先那張臉則是黑得猶如黑炭似的——早知道如此,他當初就不該讓兒子受他那個牧族妻子的影響,看看這小子現在地模樣。哪裏像是世家子弟?

沒等裴願有再丟臉的機會,裴先就把人給拖走了,而淩波當然不會杵在這裏看人家夫妻倆甜言蜜語,笑吟吟地喝了一碗黑米粥就起身告辭。誰知她剛剛走到門口,身後就追出來一個聲音。

“十七娘,如今鬧出這件事,皇後對武家人勢必生出提防,千萬小心。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淩波本想嘲諷李隆基婆婆媽媽,但回頭看見他貨真價實滿臉關切。倒不好拂卻人家的好意,點點頭便徑直去了。等到大門關上,王寧瞥見丈夫仍在出神,心裏頓時有些不自在,略一沉吟便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十七娘聰慧靈巧,人又爽利,卻不知道當初怎麽會偏偏瞧上了那位憨厚樸實的裴公子。不過看他們倆的樣子,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陰差陽錯因緣巧合而已。這世上原本就不乏這種際遇,隻不過碰上的人正好是裴願。”

李隆基若有所思地感慨了這麽一句,下一刻便陡然警醒了過來。掃了一眼那兩個侍女以及淩亂的碗筷條盤,他便拉過了王寧。鄭重其事地吩咐道:“裴兄弟以後都會住在這裏,他父親大約這幾日就會離開,你吩咐下去,所有人不得議論他們父子的事。十七娘以後少不得會有登門地時候,她雖然作男子打扮,保不準有心細的人認出來,你須得多多留心。如今父王和我都處境尷尬。若沒有她……”

他這話還沒說完。王寧便忽然開口打斷了:“三郎,你之前都已經說清楚了。我知道十七娘這個武家人如今對你很重要。這些事情你就是不吩咐,我也一定會料理妥當。這家務事上頭,我什麽時候讓你操心過?就連十七娘也說我是賢內助,怎麽三郎你反倒不信我?”

見妻子雙頰暈紅麵帶嬌嗔,李隆基不由得一怔,隨即便露出了一個欣慰的笑容,一把將她攬在懷裏,喃喃自語念了一聲:“沒錯,你是我的賢內助……”

淩波不是神算子,自然不知道自己走後,留下的話題居然讓人家的書房中上演了溫情旖旎的一幕。偷偷摸摸溜出興慶坊地塊上了春明大街,她這才鬆了一口氣——那一畝三分地號稱五王宅,住的全都是相王李旦家的那幾個兒子,要是讓別人看到她這個節骨眼上從那邊出來,她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以後她一定得少去那個是非之地,免得將來被人抓住把柄還不知道。

昨晚上她一宿沒睡,而且都是在和那三個人神情緊張亢奮地商量什麽子虛烏有的兵變問題,什麽如果韋後要除掉武三思,該調用多少羽林軍,什麽如果武三思要再進一步,需要在宮中安排什麽樣地內應……總而言之在昨天晚上,話題根本就離開這場榜文風波十萬八千裏,她現在回想起來,都不知道這個話題是怎麽起來的,甚至裴先這種老成的中年人也興致勃勃,裴願也指手畫腳說了不少。

難道因為男人的心裏都有一種帶兵造反的衝動?咳,別提那三人的亢奮,她自己又好到哪裏去了?她記得自己似乎還拿著木炭條在白絹上畫起了大明宮的地圖,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人影響而瘋魔了。

這滿身倦意再加上走路心不在焉,因此她幾乎是在身下這匹訓練有素的坐騎初晴自動停下地時候才恍然驚覺。抬頭一看,她頓時愣住了。有道是冤家路窄,眼下帶著十幾個人正攔在去路上的,赫然是皇太子李重俊。在他身後那些衣著鮮亮的官屬中,她甚至還能看到陳珞那強忍關切和擔心的眼神。

“十七娘,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