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漸漸落山,夕陽的餘暉在地上投下了一道道長長的影子。由於這一整天羽林軍和金吾衛的衛士五步一崗十步一哨遍地都是,大街上的行人原本就少,此時更是人影寥寥。各坊的住戶更是一回家就關上了門,生怕和外頭那些尚未收隊的兵爺們起了衝突。惟有那些今天遭了滅頂之災的家裏頭不時傳來嚶嚶哭聲,那些奉旨抄家的禦史們卻個個摩拳擦掌神情興奮。

平康坊沒有什麽遭難的住戶,因此羽林軍隻是轉悠了一圈便不見了,倒有幾個殷勤的軍士在一戶大宅門前幫忙。一個手腳麻利的中年人正和另一邊梯子上的男仆合力,將一塊牌匾高高掛在了門上正中的地方,咂巴著嘴端詳著那龍飛鳳舞的“永年縣主第”五個字。此時此刻,那鮮亮的大字仿佛被映上了一層金色,平添了幾分光彩。

他拍拍雙手從梯子上爬了下來,隨即上前對站在門口的淩波笑道:“好人有好報,這才大半年,這縣主的誥封又回來了,而且還換了個好地方。要說我還真是好運氣,這出來一趟居然能剛好碰到這樣的好事。”

淩波也沒想到負責清理平康坊的恰恰是原本守衛洛陽宮的羽林軍隊正老彭,見他笑得眼睛都眯縫了起來,她心裏也沒來由生出了一陣暖意。這掛牌匾的事情她自然有人去做,可人家非得上來幫忙,她自然也是感念的。從旁邊的楚南手裏接過一個布囊,她看也不看便信手拋了過去:“今天你們大夥兒幫了我不少忙,都辛苦了,這點錢拿回去打酒吃。”

老彭這差事是嫻熟慣了的,放在手裏一掂量就知道那是一筆小財,但思量片刻還是雙手遞還了回去:“我們當初吃的喝的用的拿了縣主無數好處,這隻不過是掛一塊牌匾區區小事。幫個忙也是應該的。要是縣主真地要謝我們,改日進宮碰上的時候,給兄弟們帶一些酒肉也就罷了!”

看了一眼其他幾個連連點頭附和的羽林軍衛士,淩波便把東西收了回去,笑吟吟地道:“既如此。那我也就不和你們客氣了。要說今日雖說是我這邊有喜事,外頭卻是一片兵荒馬亂的光景。幾個賀客我也都打發他們回去了。你們既然都是我的老相識了,倘若晚上無事,不如留下來喝杯酒吃頓飯再走如何?”

這是天大地好事,老彭聞言立時欣喜若狂,正打算答應的時候。卻看見小巷那邊有一輛馬車行過來。等到那車漸漸近了,他方才認出那是厭翟車,慌忙推搡了一把那些還在喜出望外地同僚,畢恭畢敬地退到了一邊。心中卻免不了猜測了起來。

能坐這厭翟車的不是公主就是王妃。早聽說安樂公主和此間主人交情不錯,這厭翟車裏不會是那位光敏動天下的安樂公主吧?

不單單是老彭在猜測,淩波自己也覺得奇怪,可她卻知道那裏頭的決計不是安樂公主。同是厭翟車,安樂公主的那輛裝飾要華美得多,錦絡等等也是簇新地,拉車的馬更是西域名駒。而這一輛卻要遜色幾分。等到停穩之後。看到一個侍女跳下車來扶下了一個失魂落魄的女人,她原本鎮定自若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竟然是定安公主!這當口定安公主就算求情也應該往宮裏走。為什麽到這裏來?

淩波迅速整理了一下心情,用一種不鹹不淡地表情迎了上去,誰知還不等她行禮拜見,也不知道定安公主是一時情急還是腿腳癱軟,竟是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這下子她頓時慌了,趕緊使出了全身力氣把那位金枝玉葉拉了起來,隨即向那邊傻呆呆地老彭幾個人連連打眼色。好在那邊幾個人都不是傻瓜,個個溜得賊快,她這才在那個侍女的幫忙下,把定安公主弄到了廳堂。

也顧不得揉自己那酸麻的肩膀,她定神打量了一下定安公主。就在昨天晚上,這一位還是雍容華貴脂粉豔麗不可一世,今天卻是臉色蠟黃蠟黃,就連發髻也隻是草草梳的,看上去淩亂不堪。這也就算了,偏偏這位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看上去也就像是家裏遭了大難的尋常民婦,哪裏有半分天家公主的派頭?

“定安公主,您這是怎麽了?”

聽到這一句問話,原本隻是在抽泣的定安公主忽然嚎啕大哭了起來,好一陣子方才止息了哭聲抱住了淩波地雙臂:“十七娘,我求求你!我如今就是進宮父皇母後也不會理睬我,你不一樣,你去和八妹說說,隻要她肯出麵,事情一定能有轉機地!就算王同皎保不住性命,哪怕看在我和她的兒子份上,至少……至少也可以像當初地薛紹那樣,留他一個全屍!天哪,為什麽……”

整個廳堂都充斥著定安公主哭天搶地的聲音,淩波聽得一陣陣揪心,原本強壓下去的種種情緒一下子全都湧了出來,把心底塞得滿滿的,她也沒精神再安慰這位可憐的公主。她甚至不知道,定安公主哭的究竟是王同皎,還是僅僅是她自己。

一個人哭了個昏天黑地,直到眼睛腫成了蜜桃似的,定安公主方才清醒了過來,擦幹眼淚之後,竟是再沒了剛剛楚楚可憐的模樣。她站起身直直地看了淩波一眼,忽然露出了如桃花般嫵媚的笑容:“十七娘,今天謝謝你了,總算是找到一個能痛痛快快大哭一場的地方。那些人說得沒錯,王同皎他不管怎麽樣也和我無關,他就是死了我也還是公主,我還會有新的駙馬。你既沒有隨隨便便地答應我,也沒有幹脆利落地拒絕我,這情分我會記得的。今天我來的事情,還請十七娘你好好約束下人,不要讓他們到外頭去多嘴。”

剛剛還是梨花帶雨的模樣,現如今卻搖身一變再次成了高高在上的公主,饒是淩波見慣了諸多百變人物,此時也有些發呆,恍惚了片刻方才答應了。滿腹心事地將定安公主送出了門,望著那車駕帶著滾滾煙塵而去,她終於長長吐了一口悶氣。

原來,夫妻恩義就是哭一場,僅此而已。而她以後嫁為人婦時若是遇到這種事,可也會是這樣大哭一場便恩義兩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