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慢慢地小了下來。

風魂與許飛瓊一同跪在墓前,拜了三拜。

拜天,拜地,拜父母。

在對拜的時候,由於離得太近,腦袋不小心互撞了一下,於是抬起頭來,彼此微笑。一地泥濘弄髒了他們的衣服,但這顯然已不是他們所以關心的事。

風魂道:“隻可惜沒有媒婆,沒有主婚人,也沒有賓客。這樣草率,委屈了你。”

許飛瓊道:“這又有什麽關係?隻要有這天,有這地,有你,有我,那就算其他人誰都不在,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風魂將她抱起,四處張望了一下。

許飛瓊問:“你想做什麽?”

風魂笑道:“拜完天地,當然就得洞房了。”

許飛瓊低聲道:“那、就在這裏吧。”

“就在這裏?”風魂看著周圍的座座墳墓和滿地的泥濘。

這些都是數百年前造出的墳墓,這裏也並非什麽陰寒之地,當然不會有什麽孤魂野鬼。對風魂來說,在這種荒郊野外中野合其實也蠻有趣的,他所以不明白的,隻是許飛瓊的想法。

這裏畢竟是她母親的墳前。

不過,既然佳人喜歡,那他也就沒什麽意見,於是風魂將她放下,溫柔地解開她的彩衣,讓她在汙水與爛泥間玉體橫陳。他俯上身去,親吻,撫摸,讓少女的胴體在冰冷的細水中熾熱起來。

直到他們融化在彼此的熱情之中。

雲雨過後,已是深處,雨後的夜空分外的清,清得連星辰都可以看見。風魂用術法喚出一道清泉,將兩人身上的汙泥洗了一遍,他就這樣躺著,讓許飛瓊那豐腴美妙的胴體半趴在自己身上。

在他們的身邊,依舊豎著那塊墓碑。

許飛瓊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明明痛恨她,還要帶著你來這裏,在她麵前跟你拜堂成親?”

風魂道:“我想,你應該有你的理由。”

許飛瓊道:“因為我想讓她知道,我已經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我想讓她知道,我跟她不一樣。既有天地作媒,那我現在就已經是你的妻子了。不管未來會發生什麽事,我都會跟你站在一起,哪怕你對我壞,對我不好,我也不會改變我的心意。”

“你在說什麽啊?”風魂笑道,“你今天怎麽有點怪怪的?我永遠也不會對人不好的,我也知道,你跟你娘不一樣,我一直都相信你。”

其實他早就覺得,這個女仙表麵雖然善妒易怒,內心深處卻似乎比這個時代的一般女子更在乎三從四德這種事情。其實三從四德雖然是中國的傳統,卻隻是在宋元之後,才隨著理學的盛行而真正成為所有女子的準則。

由此可見,雖然已經過了幾百年,但小時候的遭遇,在許飛瓊心中仍然留下了一些陰影。

“你真的相信我麽?”許飛瓊道,“哪怕我明天就離你而去?”

風魂仍在笑著:“離我而去?你能去哪裏?不要忘了,你現在可是我的妻子,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讓你離開我的。你別看我一副不正經的樣子,我的占有欲其實比誰都強。”

許飛瓊靜了一靜,然後露出微笑,將臉伏在他的胸口:“是啊,我又能去哪裏?所以,就算你看不到我,我也希望你知道,其實我一直就在你的身邊,一直都陪著你。就算我真的離你而去,你也應該明白,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是為了你,而且總有一天……我會回到你身邊的。”

風魂模模糊糊地嗯了一聲。

或許是這些天才過勞累,又或許是剛才的激情消耗了太多的體力,不知為何,他隻覺得倦意叢生,那忽如其來的困意怎麽也無法阻住。

許飛瓊喚道:“風魂……”

“唔?”他夢囈般地應了一聲,又道,“要叫夫君了。”

“夫君,我不在的時候,不許再勾引別的女孩子,知道麽?”

“……”

“夫君?唉……”

“……”

……

*

當風魂醒來的時候,許飛瓊已經消失了。

不管他如何呼喚,如何尋找,風魂也沒有再找到她。

他去了王屋山,在那片落花林中來回穿梭,卻沒有找到許飛瓊。

他回到大荒境,抓住慧紅和隱娘等人逐一詢問,卻無人知道她的下落。

她是他的新婚妻子。

但她卻突然失蹤了。

每個人都知道他的心情很糟,誰也不敢打擾他。

他相信許飛瓊,相信她對自己的愛。

他知道許飛瓊不會做出對不起他的事。

他隻是擔心她。

她走了,卻沒有留下一個理由。

她走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

這讓風魂無法不去擔心她。

高天原沒有再發動戰爭,大荒境的各項事務也都在鄭老和焰華仙子等人的安排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有時候,風魂會覺得很有趣,他現在似乎成了大荒境甚至整個蒼天中最重要的人,但從另一方麵,就算沒有他,光陰依舊飛梭,日子一樣繼續,甚至連周圍的人也一樣忙忙碌碌,什麽也不會改變。

那一天,夜深人靜,淡紫色的熒光從天空中的紫雲中透下,清清淡淡,就好像他這一刻的心情。

他不想休息,便趁著夜色在大荒山各處逛了一下,不知不覺來到了洗霞池。池麵粼光晃動,池塘邊,一個身穿白色綃衣的少女正蹲在那裏洗著手。

隱娘?風魂疑惑地走過去。隱娘被他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將雙手從冰涼的池水中收起,是下意識地收入袖中。

“你的手怎麽了?”他牽起這女徒兒的皓腕,讓她的左手從袖中露了出來,晶瑩潔白,看不出有什麽問題,又牽過另一隻,也還是一樣。他不解地看向隱娘,見她隱約帶著一絲自責和不安,心中恍然,把她輕輕摟了過來,道:“傻丫頭……”

隱娘低著頭,道:“隻是、隻是覺得有些髒髒的,其實也沒什麽……”

風魂摸了摸她的頭,牽著她在池邊坐下。

隱娘終究隻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雖然在戰場上短兵相接,迫不得已,但殺了那麽多人,怎麽可能不驚慌、不害怕?隻是她一直在將她的驚慌和害怕壓在心中,不肯讓人發現罷了。

他牽住隱娘的一隻手放在自己腿上,雖然他這隻是一個無意的動作,隱娘的俏臉卻還是有些羞紅。她抬了抬頭,見師父盯著池麵沉吟不語,於是問道:“師父,你還在想飛瓊仙子麽?”

風魂苦笑了一下,道:“她就這樣離開,連理由也不給一個,雖然找人去問了那些跟她相熟的瑤池女仙,卻也沒有一個人知道她去了哪裏,又為什麽要離開。你說,我怎麽可以放得下心來?”

隱娘低下頭去,道:“她絕不會無緣無故離開師父,現在既然走了,那必是為了……”

“為了我,”風魂道,“其實我也知道,她必定是為了幫我,才會暫時離開我。隻是我真的想不明白其中的因果,正因為想不明白,我才會擔心,會不安,會怕她遇到危險。”

他想著許飛瓊臨走前說過的話。

——就算你看不到我,我也希望你知道,其實我一直就在你的身邊,一直都陪著你。就算我真的離你而去,你也應該明白,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是為了你,而且總有一天……我會回到你身邊的。

隱娘道:“飛瓊仙子能夠照顧好她自己的。”

“她?”風魂搖頭,道,“以她的性子,怎麽可能讓人放心?如果是妙想還差不多。飛瓊做事總是容易衝動,被別人一激便容易犯錯,不像妙想,不但總是能夠認清形勢的演變,而且善解人意,也不會輕易被人挑釁……”

話音頓住。

他轉頭看了隱娘一眼,見她睜大眼睛聽著,顯得極為好奇。

對隱娘來說,她還是第一次聽到師父在她麵前提到當年的那位妙想仙子,自是不免聽得入神,誰知師父說了幾句便又不說了,不由略感失望。在她心中,一直都很想知道與那位妙想仙子有關的事,隻是因為知道對師父來說,妙想仙子的慘死實是他心中難以愈合的傷口,故而從來不敢主動提及。

見隱娘真的很想知道有關於王妙想的事,風魂不由得心中一動,想起許飛瓊以前曾說過的另一句話。

——“如果我也像姊姊一樣死去的話,那,我一定會希望我的來世仍然能夠遇見你,做你的情人,做你的妻子,跟你生生世世在一起。”

生生世世在一起?!

隱娘見師父注視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就仿佛秋風中驀然綻出的一點枝芽,雖然悲傷,卻又藏著一縷溫情。不知為什麽,她覺得自己很喜歡被師父用這樣的神情看著。

風魂定了定心神,道:“隱娘,其實你就是……”

隱娘見師父的話語中帶著猶豫,不由疑惑地看了師父一眼,小聲問:“是什麽?”

風魂終於下定決心,道:“其實你就是妙……”

話還未完,遠處便傳來一道疾風,兩人愕然看去,見急急趕來的竟是慧紅。慧紅看著風魂,道:“大哥,女兒國有人趕來傳消息給奇辰公主,讓她趕緊回采石島去,說是那裏出了事。”

風魂怔了怔:“出了什麽事?”

慧紅道:“說是玉尺和龍格她們……她們……”

風魂心中喀噔一響。

等他去找奇辰時,奇辰早已趕回采石島去了。風魂也不想耽擱,派人給鄭老說了一聲,馬上便帶著慧紅和隱娘飛出大荒境,前往采石島。

金烏還未升起,夜色一片深沉,他們飛在淩波海上,那一陣陣的冷風刮得人身心發冷。

他們飛了一路,直至來到采石島上。采石島上燈火通明,島上的那些女子都知道出了事情,卻又沒有幾人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事,一個個站在街上等著消息。幾名侍女將風魂三人迎了進去,一直來到王宮的大殿之前,奇辰和青囊卻不在那裏,隻有那位六公主界水接待他們。

風魂看著這位新的界水公主,沉聲問:“龍格在哪裏?”

界水公主往島中央看了一眼,臉色猶豫。

這時,奇辰的聲音從遠處縹縹緲緲地傳來:“六妹,把他們帶起來吧。”

界水這才領著他們,往島中央的亂石陣飛去。

風魂等人都知道這裏是女兒國的禁地,原本除了這幾位公主,便是那些侍女和國民也絕對不許進來。現在奇辰竟會讓界水帶著他們進去,自然是真的有大事發生。

亂石柱中迷霧鎖陣,禁製四布,風魂對陣法和禁製都有較深的了解,自是看出如果沒有界水帶種,這樣的險地隻怕連自己也難免陷入其中。然而路上又有一些石柱斷裂,禁製損壞,顯然前不久便有人闖了進來。

一直來到亂石陣內,女媧宮前,隻見奇辰和青囊兩位公主都站在那裏,神情悲傷,在她們的麵前,放著兩個女子的屍體。

她們是玉尺和龍格。

風魂隻覺腦中轟然一響,仿佛有無數流星砸在自己心頭,那一陣陣的痛,簡直讓他難以喘息。他來到龍格身邊,緩緩跪下,無法相信地看著她。在她的胸口處有兩個致命的血洞,看起來像是被電光之類的術法擊中,而玉尺的身上不但有血洞,還有幾根箭矢。

風魂默默地看著已經死去的龍格,慧紅與隱娘在他身後盡皆黯然。許飛瓊不知去向,隨之而來的就是龍格的死訊,這讓風魂覺得實在是難以接受。然而世事就是如此,當讓人心痛之事真的發生在自己眼前,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都無法將它改變。

風魂狠狠地握緊自己的拳頭,目光中充滿了痛苦。

他冷冷地問:“知不知道凶手是誰?”

這個水一般溫柔的女子,這個將一片癡心牽係於他、就算明知被他利用也毫無怨言的女子……怎麽能就這樣死去?

青囊看向奇辰,奇辰公主點了點頭。青囊黯然一歎,道:“當時留在這裏的隻有玉尺和龍格二人,大姐去了大荒境,我與界水也不在島上,直到我們回來之後,才知道她們出了事。來人既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采石島,進入石陣之中,自然不會是一般的人,到底敵人是誰,我們也很難猜出。”

又道:“現場有戰鬥的痕跡,顯然是她們二人在發現敵人後,曾試圖將敵人擊退,但敵方顯然不隻一兩個人,而他們有本事突破石陣內的禁製,實力自然也不容忽視。雖然沒有太多的線索,但我們還是找到了……這個。”

風魂看去,見青囊的手中輕捏著一根黑色羽毛。

“夜叉族?”他沉聲問。

青囊公主道:“有本事潛到這裏,悄無聲息地殺死玉尺和龍格的敵人,在蒼天之中應該也不會太多,所以我懷疑潛入此間的,為首之人應該是夜叉族的冥芮姥姥。她不但精通各種鬼神之術,而且她所使用的雷影疾電之法,也與她二人身上的傷口相合。”

奇辰公主道:“在猗天閣傷了靈凝帝姬的黑羽,她所使用的電光矛法便是冥芮姥姥所傳。雖說紅線小姐曾尋上門去將她刺傷,但夜叉族同樣也是仙靈,生命頑強,恐怕她沒有那麽容易死去。玉尺身上的傷口比龍格身上的更窄小一些,也不像那般焦黑,如果我所猜無誤,玉尺恐怕便是死在黑羽的電矛之下。”

冥芮姥姥?黑羽?

風魂將她們的名字記在心中。

慧紅問:“不知龍格的魂魄現在何處?”

風魂不由也站了起來,看著奇辰和青囊二人。她們這些女媧後裔的魂魄與常人似乎有些不同,在天浮橋時,雪心死在天照的射日弓之下,其魂仍能自投采石島。

奇辰公主卻輕歎一聲,道:“你們隨我來。”

她帶著風魂等人來到女媧宮後的文玉樹旁,文玉樹上閃著三顆星辰果實。

慧紅看著這三粒發著光芒的果實,愕然道:“這是……”

奇辰道:“這就是雪心、玉尺、龍格的神魂。”

風魂道:“可是這……”

青囊低聲道:“其實我女媧一族並無魂魄,這樹上生出的仙果一共有六粒,分別代表包括我與大姐在內的六位公主。當有人死去後,其仙靈之氣便會自動回到樹上,化作仙果,然後再從國民中選出新人,繼承這回歸到文玉樹的仙靈之氣,以補六公主之數。”

風魂與慧紅對望一眼,這才明白過來。

就像現在的界水跟原來的界水,其體質雖然相似,道法也幾乎一樣,其實卻根本不是同一個人。她繼承的隻是原來那位界水公主的仙靈之氣,而並非她的記憶。

這些女媧後裔應陰陽二氣而生,死後二氣消逝,根本就沒有魂魄留下來。

風魂沉默。

王妙想死後,至少還轉劫成了聶隱娘。而他所認識的那位龍格……已經永遠都不會出現。

慧紅道:“請恕我多事,不知能否告訴我們,冥芮姥姥和黑羽等人,究竟是為何要潛入此間,害死玉尺和龍格二人?”

奇辰公主神情黯然,道:“她們之所以出現……是為了此間所藏的一顆五彩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