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線飛了一陣,整個人越來越暈,不得不落到地麵,體內的毒素漸漸蔓延全身,經脈間更是發出一陣陣的燥熱。她踉踉蹌蹌地行了幾步,最終身子一軟,隻得以手撐劍半跪在地。

夜空中一道劍光如流星般劃來,落在她的麵前,正是那使用太陽劍訣的少年。

紅線想要強迫自己站起,卻根本無能為力,隻要稍為動一下,身體就像是要裂開一般。她中毒之後,被迫與梁休交換了一劍,又連番運用真氣,此時已是力歇難支。

梁休慢慢地走上前來,劍上挾著耀眼的光芒,讓人難以逼視。他的眼中是一片漠然,既無憐憫,也沒有多少興奮。

紅線猛力咬了一下嘴唇,用那強烈的痛感來緩和自己昏昏欲睡的腦袋。她再次嚐試著站起,卻身子一撲,連劍也握不住了,隻能用雙手撐著身子跪倒在地,雙眸中透著倔強和不甘。

梁休的嘴角溢著冷笑,正要一劍劈去。

遠處卻掠來一個窈窕的少女:“阿休,不要殺她。”

那少女梳著飛髻,目光中蒙上了一層淒離的美。她看著梁體,低聲說道:“她和她的師父當年畢竟對我有恩,我不想看她死在這裏。”

梁休沉默了一陣,誰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麽。

然而沒過多久,他卻將劍慢慢地收入鞘中。

那少女知道梁休性情冷漠,原本還擔心自己勸不動他,現在見他收劍,這才鬆了口氣:“謝謝。”

梁休點了點頭,看了這突然現身的飛髻少女一眼,淡淡道:“她中了衛承莊的曇花五現,就算我不殺她,她也活不了多久。”

那少女神情黯然:“我知道。”

梁休不再多話,袖子一拂,禦劍而去。

那少女走向紅線。

紅線搖搖晃晃地看著她,雖然想要弄清這個少女到底是誰,但梁休離去,她的鬥誌已解,原本就難以再支撐下去的精神立時瓦解,一頭栽在地上,暈了過去。

與此同時,紫綃劍化作紅光,護在她的身上。

那少女見仙劍護主,也不驚異,隻是輕歎一聲,心中默誦經文,左手掐著蘭花指,慢慢地伸了過去。她的道法與紅線的劍訣同出一源,紫綃劍自然不會傷她,很快便被她握在手中。

她輕柔地蹲在紅線身邊,看著紅線昏睡的臉龐,想起當年那個剖開枯樹瞪著她和妹妹的女孩兒。

“三百多年過去了,她倒沒什麽改變。”上官婉兒微微一笑,卻又想道,“她身中劇毒,我就算去求衛夫人,衛夫人也必定不肯救她,但不去找衛夫人,這曇花五現我卻也解不來,這可如何是好?”

她猶豫許久,終於還是抱起紅線,心想:“我也隻有帶她去找那個人了……”

***

風魂帶著隱娘去拜會了薛仁貴。

薛仁貴自幼家貧,父親早喪,但他天生臂力過人,又習文練武,長大後在鄉下務農,娶了妻子柳氏。由於鬱鬱不得誌,他曾想改遷祖墳,當時是貞觀一十九年,太宗皇帝李世民禦駕親征遼東,他妻子柳氏向他說道:“機會難得,你既有一身本事,何不從軍立個功名,富貴還鄉之後,再回來改葬父母也不遲?”

薛仁貴覺得妻子說的有理,便應征入伍,以一個小兵的身份前往高麗。沒過多久,便因在遼東安地戰場單槍匹馬救出大唐將領劉君邛而名揚軍中。

而在當年六月,高麗大將高延壽、高惠真率二十五萬大軍依山駐紮,薛仁貴急於建功,竟身穿白袍,手持方天畫戟,腰挎雙弓,就這樣孤身一人殺入敵方大軍,打得敵方陣勢大亂,高延壽、高惠真多次想重新組織隊列,卻被薛仁貴一人衝得七零八落。

唐太宗李世民見有一白袍小將在敵方的人山人海中撕殺,大是驚訝,命唐軍跟進,由此大破高麗守軍。戰後,太宗親自召見當時還隻是一個小兵的薛仁貴,贈馬賜絹,提拔為遊擊將軍,歎道:“聯不喜得遼東,喜得卿也。”

貞觀二十三年,太宗李世民駕崩,而此時的薛仁貴雖然參軍才不過短短幾年,卻已憑著戰功一路升遷,現在更是被委以重任,統領宮廷禁衛軍,鎮守玄武門。

要知道唐太宗李世民便是因玄武門而得天下,故而玄武門在當時意義非凡,又被稱為“天下之門”。薛仁貴從一個農民出生的小兵,能夠在短短幾年間做到這種地步,其勇武自是無話可說,然而風魂卻知道,薛仁貴一生中的重要事跡,此時還隻不過是剛剛展開。

風魂帶著聶隱娘去見薛仁貴,薛仁貴自己出身貧苦,自然也沒有什麽架子可言,在知道風魂竟是他義妹紅線的師父後,更是殷切,很快便與風魂相談甚歡。

隻可惜紅線已經離去,走前隻是告訴薛仁貴,說她想去尋找自己的親人。

風魂知道紅線陪著自己在蒼梧山一同被鎮了三百多年,她出身的薛家在晉末雖是豪門,現在卻已不知成了什麽樣子,於是猜想自己這女徒兒應該是到鑒湖找杜蘭香去了,於是也就帶著隱娘離開了薛仁貴的將軍府。

長安不愧是大唐的京城,極是繁華。隻是風魂和隱娘現在多少都已算是神仙中人,反覺得這種鬧市還不如清山碧水讓人身心舒暢,自由自在。再加上聶峰也已平安到達京城,在羽林軍當了將軍之職,那些刺客沒有在路上動手,自然也不會在天子腳下鬧事。

於是,風魂就帶著隱娘離開京城,來到荒山野嶺,一邊繼續傳她道法,一邊想著要不要試著去鑒湖找找紅線。雖然自離開涯垠冰湖後,便沒有再和紅線見過麵,但因為知道紅線本領已算了得,一般人根本傷不了她,因此也就不是非常擔心。

一日下午,陽光從樹葉間穿透而下,一粒粒塵埃在這些光束中遊離著。

隱娘在樹林間翩翩舞劍,她的璿璣劍舞本就輕靈,再配上那身潔白的綃衣,仿若是一朵雪蓮隨風行止,出塵脫俗。

風魂左右無事,幹脆就坐在地上,用手撐著下額仔細欣賞。隱娘很快就發現了師父注視自己的目光,俏臉紅紅的,隻是劍練到一半,又不好停下來,於是就這樣羞羞地繼續舞下去。

這種羞怯感反而讓她看上去更加誘人,就仿佛是一個青蘋果,雖然還沒有成熟,卻讓人更想咬上一口,去體驗那種酸酸澀澀卻又帶著微甜的清新。

直到將劍練完,隱娘收劍靜立,風魂仍然舍不得將目光移開。

隱娘紅著臉,輕柔地走到風魂麵前跪下,低聲喚道:“師父……”

風魂這才收攏心事,幹咳一聲,道:“劍練完了?咳,練得不錯。”

隱娘問:“哪個地方練得不錯?”

風魂道:“臉蛋不錯,身材也不錯。”

隱娘俏臉更是飛紅:“師父你、你欺負人。”

這話好像有些耳熟。風魂心癢難止,不禁伸手托住她的下巴,慢慢地傾過身去。

隱娘心如小鹿般亂跳,以前雖然師父也“吻”過自己,但那隻是在使用太乙天書裏的隔體神交之術,而這一刻她卻知道……她的師父隻不過是單純的想要親她。

看著這女徒兒動人的神情,風魂幾乎想就這樣把她推倒在地。

就在這時,他心中一動,猛地回頭,發現身後已多了一個梳著飛髻的少女。

那少女還抱著一個人。

“紅線?”風魂吃了一驚,連忙站了起來。

隱娘見師父想要對自己做的“壞事”被人看在眼中,心中本是一陣羞澀,結果師父突然叫出了師姐的名字。她睜大眼睛看去,也不知道是這突然出現的少女是自己的師姐,還是她懷中昏迷的那個紅衣少女才是。

風魂掠了過去,將飛髻少女懷中的女徒兒接了過來,心驚肉跳地看著她。紅線臉色一片金白,肌膚泛黑,風魂自然一眼就看出紅線是中了毒。

他將紅線放在草地上,查看她的氣息,見她雖然呼吸微弱,卻還不至於性命垂危,知她雖然中了劇毒,但在昏迷前已用太陰真氣護住心脈,這才略微放心了些。

風魂抬頭看向飛髻少女,問:“姑娘是……”

少女輕歎一聲,向他緩緩下拜:“奴家複姓上官,名叫婉兒。”

上官婉兒?風魂打量著她。

這個上官婉兒,僅僅是跟曆史上那個著名的才女同名同姓,還是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在風魂所知的曆史中,中國唯一的女皇帝武則天身邊就有一個才女,名叫上官婉兒。這個上官婉兒原是宰相上官儀的孫女,上官儀因替中宗李治起草廢後詔書,被武則天所殺,家族籍沒。上官婉兒與她的母親一同配沒掖庭,但她自幼聰秀,文采過人,武則天聞她才學,召她入宮依題作文,上官婉兒文不加點須臾而成,武則天看後大悅,便免去她的奴婢身份,讓她隨侍身邊。

武則天的詔書,大多都是出自上官婉兒的手筆。

“武則天當上女皇時,曆史上的那個上官婉兒才不過十幾歲,”風魂忖道,“如果說她跟曆史上的那個上官婉兒是同一個人,那年紀未免有些對不上。然而這個時代與我所知的曆史本就難以一一對應,李白可以是天上的太白星君,武媚娘還沒有被李治帶回宮中就被人殺了,所以,就算這個上官婉兒和那個上官婉兒是同一個人,也沒有什麽好奇怪的。”

他看向上官婉兒,小心觀察一番,然後醒悟過來:“她並非人類,而是妖狐。”

上官婉兒見他盯著自己看,心中無由地生出一種喜悅,低聲道:“公子可是曾聽過奴家的名字?”

風魂自然無法告訴她自己雖然聽過“上官婉兒”這個名字,但那個上官婉兒應該還要過幾年才能出生。他搖了搖頭。

上官婉兒低下頭去,略有些失望,心中想道:“三百多前過去了,他自然不會記得。”

“上官姑娘,”風魂神情凝重地看著她,“我這女徒兒到底出了什麽事?”

上官婉兒看向紅線,道:“她中了一種名叫曇花五現的劇毒,這種毒乃是由天地間五種奇特的毒草練成,我也不知該如何解它,隻好把這位薛姑娘帶給公子。”

風魂把紅線抱起,交給身後的聶隱娘,這才重新看向上官婉兒:“上官姑娘認得我?”

上官婉兒微微一笑,竟是盈盈地跪下,拜倒在風魂麵前。風魂怔了一怔,趕緊握住她的手,想要把她扶起。偏偏這少女穿是的由宮廷傳出來的翠綠對襟半臂和青色束胸長裙,裙子在腋下以絲帶打結,乳溝半露,這一拜,竟有無限風光顯露在風魂眼中,讓風魂舍不得將她拉起。

上官婉兒低聲說道:“當年若非公子相救並傳以道法,奴家與妹妹在三百多年前便已死去。奴家的名字還是公子起的,隻是公子多半已經忘了。”

風魂握住她的手臂,微微一怔。他看著上官婉兒,心中立時也想起了一件往事。

明月下,山崖間。

自己盤膝坐在地上,懷中還躺著一隻貪睡的小狐狸。而在他的麵前,另有一隻小狐伏在那裏,虔誠地聽著他從天書中念出的句子。

“我給你們取個名字吧,”他記得自己曾經向那兩隻小狐說道,“你叫婉兒,而你就叫媚兒……”

原來她就是當年那兩隻小狐狸中的一隻!

“三百多年過去了,”上官婉兒不顧風魂的攙扶再次下拜,“婉兒竟還有幸再次見到公子,這是婉兒的福氣。”

風魂見她如此,心中倒也有些羞愧。他當時之所以幫助那兩隻小狐狸,隻不過是一時動了惻隱之心,事後早就忘得一幹二淨,沒想到三百多年後,這隻被他取名叫婉兒的小狐狸竟真的修成人身。

“你妹妹呢?”風魂問,“她怎麽沒有在你身邊?”

上官婉兒牽強地笑了一笑:“妹妹她天**動,雖然也跟我一樣服用了恩公所贈的仙丹,學了恩公所傳的道法,卻因心性難定,到現在也還不曾脫去狐身。這些年來,婉兒因為有些要事要做,也很少管她,現在卻不知道她跑哪玩去了。”

風魂沒有注意太多,隻是搖頭失笑。他當然也記得當年的那兩隻小狐狸中,大的那個懂事得多,小的那個則跳來跳去,停不下來。

他不習慣有人這樣一直跪在自己麵前,於是硬將上官婉兒拉起,又問:“你怎麽會遇到紅線?她又到底是被誰傷成這樣?”

上官婉兒淒涼一笑,道:“婉兒不願欺騙恩人,然而傷她之人婉兒雖然認識,卻又不能說出來……恩公的這個問題,讓婉兒好生為難。”

風魂沉默一陣。

上官婉兒見他臉色難看,於是又跪了下去:“恩公……”

風魂搖了搖頭,歎道:“雖然不知道你有什麽苦衷,但至少是你把她帶到我這,單是這一點,我已感激不盡。”

上官婉兒黯然道:“比起公子對婉兒的恩情,婉兒所做的事實在微不足道,公子的話,讓婉兒無地自容。”

“你先起來再說。”風魂不得不把她再次拉起。這狐妖少女既然有難言之隱,風魂也就不打算去逼問她,更何況現在最重要的不是找出傷害紅線的人,而是將她治好。

在他們旁邊,隱娘正跪在那兒,讓這個第一次見麵的大師姐枕在自己腿上。她沒有想到第一次見到這薛師姐,竟是在這樣一個情形下。

隱娘抬頭看向師父,擔心地問:“師父,師姐她……她可還有救?”

風魂走過去將指頭搭在紅線手腕上。

雖然沒有用太乙白玉輪將自己元氣度到紅線體內查看,但他在涯垠冰湖中抱了紅線三百多年,在那三百多年裏兩人的元陰元陽始終在互相流轉,紅線的太陰真氣早已存了一部分在他體內,此時隻是將自己的手搭在紅線經脈上,彼此已是元氣貫通,紅線體內經脈和五行之氣的虛實已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原本還不太放心,經過這一番查探,倒是慢慢安下心來,想道:“這丫頭倒也聰明,知道自己昏迷之後真氣無法運行,毒素必會侵入她的肺腑,竟想到用靈凝的五行之氣來守護自己的心脈。也幸好靈凝的五行之氣曾因我對她用過太乙白玉輪,積了不少在我體內,在冰湖底下的三百年中,又分了一半給紅線。靈凝的五行之氣是經過燭龍毒火和玄寒玉磨礪過的,雖然分到紅線體內的並不多,卻足夠她用來護持心脈。若非如此,隻怕她現在已經死了。”

那“曇花五現”雖然霸道,但風魂對救活紅線已是有了把握。他知道自己在用毒解毒這一方麵所知有限,倒不如還是用太乙白玉輪這無上的雙修之法,再借用靈凝留在自己的五行之氣,慢慢將紅線體內的毒素淨化,這樣雖然效果慢些,卻反而比煉製解藥更加穩妥。

婉兒和隱娘見他神情,都看出他已經想到了治好紅線的辦法,不禁對望一眼,彼此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