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很好,天也晴朗,風也舒爽。

偌大的淅川平台上,麵朝的是楚國的三十萬大軍,背靠的則是秦國的萬裏疆土。

楚王燎洛與秦後梓鳶,在這裏順利的簽下了一紙暫定的和平。百年之內,秦楚兩國互不侵犯,維持兩國之間一向友好的關係,而代價則是秦先王之子嬴北入楚為質。沒有人知道這紙合約的效力究竟會維持到什麽時候,當然也並不會有人指望它真的能夠為兩國的人民帶來百年的和平,但至少暫時的,各自都不需要擔心會突然的出現一個強大的敵人。

梓鳶親來,是她最後的意誌,既然送愛子入楚是她自己的決定,那麽不論如何,合適與否,她也都要親自的送上他最後一程,好在靖國君與春亭君現下也都在急於討好這個膝下已無威脅的太後,所以誰也沒有對這樣一件不合規矩的事情提出什麽質疑。

合約簽訂的刹那,高呼的聲音響徹雲霄,停下來時,仍可以聽到久久不散的回聲和突起的風吹得旌旗霍霍的聲音。

終於等到一切歸於了平靜,梓鳶才麵帶了微笑,對燎洛說道:“哥哥,梓鳶今日將愛子交給您,雖是為質,卻到底是您的親外甥,還望您好好待他。”

燎洛輕點了頭,算是承諾。

梓鳶起身,微笑道:“哥哥,梓鳶這就走了。身份所限,不便拜謝。”

說完,她頭也不回的邁步離開。稍遠處的台階上,蘇離懷抱著楚兒,身後隨著子沉,緩緩地過來。梓鳶頓了一步,輕輕道:“哥哥不想讓身邊的人都先下去嗎?”雖然這樣說著。但對於燎洛的反應,她卻並不理會,隻仍邁著自己的步子,走到蘇離身旁,深深的看了愛子一眼,然後便再無停頓地帶著人離開。

燎洛遠遠的看著兩人過來,好半晌後才回神似的衝身後的人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先行下去。隨在他的身後的。除有一幹貼身的侍衛以外,就是子憂、吳儀、黎闔等人,眾人見到蘇離,表情各異,最後終於全都一言不發的先行下了平台。隻子憂在經過兩人地時候,同兩人交換了一記複雜的眼神,卻也還是什麽都沒有說的走了下去。

台子上隻剩三人和蘇離懷中所抱的楚兒後,子沉站定在距燎洛還有一些距離的地方,任蘇離自己抱了楚兒過去麵對燎洛。

蘇離走到燎洛麵前,站定。

兩人靜默了半晌。燎洛小心的從蘇離的懷中接過楚兒。楚兒微微掙紮了一下,被燎洛抱住。

蘇離張口,卻被燎洛搶先道:“別說,什麽也別說。”不論是什麽。怕一說出來就帶了一種訣別的味道,憎恨也好,原諒也好,如果終究是要別離,那麽說不說清楚,又能如何呢-

燎洛說話的時候,懷中的楚兒突然開始大哭起來,他趕緊垂了頭。手忙腳亂地拍著懷中的孩子。

蘇離伸手,將燎洛的手按到正確的地方,然後輕輕道:“你抱地地方不對,孩子不是那樣抱的。”

燎洛受教的按照蘇離的擺弄換了抱姿後,孩子果然安靜了下來。燎洛失笑道:“我總是養不活小動物,子沉又給我的那隻兔子又被我給養死了。小白也是子沉養得比我好。現在見我都不親……”

蘇離也笑道:“你太任性了,又喜歡胡來。自己也像是小動物。”

燎洛低頭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半晌之後,便突然的轉了身,大踏步的向台階走去。

經過子沉身邊時,被他一把拉住,燎洛猛然的頓了一下,看著子沉地眼淚大滴大滴的滴落下來,卻終於隻是深吸了口氣,邁步離開。

直走下台階,到兩人看不到的地方時,燎洛才停了下來,閉了閉眼睛,對著自己喃喃說道:“我放了你們……”

是不得不放,打從他成為楚王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注定,哪怕是在這之前三人之間沒有發生那樣多的變故,也是不得不放。一國之主的心中,本就不該有那樣特別地人存在,即便存在,也不該留在身邊,這是君王地宿命。

很久以前的時候,蘇北曾經給燎洛講過一個故事。

是說一個漁人在河邊用網捕魚,兩個賢人正好在旁邊撞見。漁人地網中隻一下子便抓了很多條魚,其中有一尾不甘被漁人抓住,於是拚命掙紮,最後終於跳出了漁網,重歸大河。賢人之一便讚歎這尾逃掉的魚,而另一人卻說此魚到底不若那些一開始就沒有被抓住的魚兒瀟灑。第一個賢人搖頭,說是那些沒有被抓住的魚兒隻要僥幸沒有被抓住罷了,一旦真的被抓,能否逃離卻終究是個問題。

燎洛覺得,他們三人就是那些被漁人抓住卻終究沒有逃掉的魚兒。這是他們三人之不幸,卻也是他們三人之大幸。幸在他們被抓住的時候,到底還是年少真摯,縱然沒有逃過,卻也不致是魚死網破。

身在亂世的權力巔峰,不論年少的時候是多麽的真摯單純,最後也到底敵不過世事催變。就算今日沒有這一番變故,他日卻也終要有另一番變故橫生。少年無猜的交情隻能恒守在記憶裏麵,傳奇之所以能夠成為傳奇也是因為人的希翼終究敵不過現實,所以口口相傳,即便有朝一日失了真,也保留著人心底深處最初的那份純真。所以,傳奇也就該隻是傳奇而已,千萬不要固執愚頑的把它留在現實裏麵。現實是沙漠,而傳奇是缺水的植物。

所以趁著還有一份純真的時候,就把最純真的感情放了。人一旦真的長大,心裏麵裝的東西越來越多,沒有人知道最後的結局會變成什麽。生殺予奪是上天賜予王者的特權,但同時,卻也是一份最大的魔咒。當一個人可以對任何其他的人的生命進行掌控的時候,就不該再奢求真摯。所以,燎洛把這份感情放了,不對任何人說再見,或不見,隻對自己說,放下,這樣最好。

三十萬大軍瞬間撤走,然而塵土飛揚,久久不散。

蘇離同子沉一直沒有走下高台,也沒有說話,隻是靜靜的等待塵土回落。

然而一片黃塵之中,一道單騎卻隨著楚軍留下的痕跡絕塵而去。

蘇離猛然愣了一下,旋身衝下高台,台下隻餘幾匹駿馬,和玄衣、凝露等人,不見青空。

子沉隨著蘇離下來,上前拍了拍蘇離的肩膀,靜默片刻,幾人上馬離開。

幾日之後,秦都睢陽傳出消息,秦後梓鳶感念先王已去,自願為秦先王陪葬,遂自縊於秦宮之中。秦人感念王後於先王情深,對其在楚質子倍加崇敬。而靖國君和春亭君兩人,終在秦後死後為爭王位而大動幹戈,掀起了秦國內亂。秦人在飽嚐內亂之苦的同時,更是感念秦後梓鳶大德,對於為使秦國不受楚擾而留質於楚的質子嬴北更是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