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風不止(4)
金允珠第三日按著瞿凝的意思,先去孔景豪那邊拿了他的手書,然後又完成了對馮思嬡的采訪。
作為孔家嫡子,孔景豪毫無疑問的,對於孔孟之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那些三綱五常,研究的極為深刻。而孔孟之中,有“子婦無私貨、無私畜、無私器”之見,也就是說女子根本不該擁有自己的私產,所以孔景豪最不滿意的,就是最後居然還把雲師長的財產大半判決給了薑娟這件事。
也就是因為這樣,他在字裏行間透出來的,就都是對於對薑娟私德,品性的批判,以至於最後還有“此婦必不見容於天地之間,亦定必孤獨終老”之判詞。
金允珠看的大皺眉頭,但要叫她批駁,卻又不知從何入手---就好像你明知“白馬非馬”是歪理邪說,但真要論個子醜寅卯,卻又找不到那個矛盾的點一樣。
要說看完了孔景豪寫的東西,金允珠心裏就已經憋了一肚子的氣了,采訪完了馮思嬡,她就更是大皺眉頭,全然不知下一期的報紙要從何做起了---她就不明白了,同樣作為女人,馮思嬡怎麽就能愚昧盲從到這樣一種程度!
馮思嬡在采訪之中表達出來的意思很明顯: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所以雲師長可以再娶,薑娟卻不該自請下堂---沒錯,馮思嬡用的就是這個詞。至於雲師長,馮思嬡倒是裝模作樣的“公允”了一番:他的確有錯,但他唯一最錯的,就是他將外頭的妾室拿來和家裏的正妻相提並論。馮思嬡完全忽略了法庭上的種種例證,在她眼裏,那位林小姐就算是有婚禮,但沒有三媒六聘,沒有父母之言,她就還是個妾室而已。
盡管承認了雲師長的錯誤,但在馮思嬡口中,既然為人正妻,那麽意識到了自己的相公有過錯,薑娟就應予以規勸和引導,至於男人居然聽不進去,那錯誤也還是在她沒本事勸住雲師長這一點上。先前她無法替自己的相公延綿子嗣,開枝散葉已經是職責有缺,兩人既然各有過錯,那為何薑娟不能以女性的溫柔去化解他的強硬,而偏要以這種兩敗俱傷的方式來傷人傷己?
馮思嬡十分倨傲的表示,像她這樣的女人,若是遇到了這種事情,肯定會以女性的柔軟和包容,去以迂回手段婉轉將她相公的心思拉回來,而不會如此不顧對方的顏麵和生死,在患難之時還將他的最後一點財產剝離幹淨。
在她口中,薑娟就變成了一個沒有女性溫柔,得不到丈夫的心最後走偏了路,沒本事沒能力,還可以共富貴不能共患難的女人。
金允珠做采訪的時候簡直是各種憋悶,等到勉強訪問完了,她手裏的鋼筆已經快要把手裏的記事本的紙張都給戳破了。
她實在是鬧不明白,昨天唐少夫人為什麽還要特地叮嚀一句:一切務必實事求是。
這樣的訪談一發出去,那她們的那些追求自由進步的讀者,還不得鬧翻了天?
那她們知音,還是一份為女性權益和女性進步發生的刊物嗎?
但既然老板下了強硬的命令,就算是像金允珠這樣滿身反骨的人,也不得不勉強聽令,畢竟老板就是老板,有些事情她可以建議,但卻也不能直接抗命。畢竟,作為唯一出資者,瞿凝擁有著對這份刊物唯一的掌控權力。
金允珠花了一天一夜才將訪談的內容給整理完畢,隨後派人送到了瞿凝手中。
唐少帥回來的時候,正聽到他的夫人在書房裏“吃吃”的笑。
那種像是捂住了嘴但還是掩飾不住的笑聲,讓他心裏也升起了幾分好奇:她為什麽事兒這麽開心?
書房就在用飯的花廳的隔壁,因是兩人公用的,唐少帥就提步走了進去,恰恰看見瞿凝根本就是在那張椅子上看什麽東西看的前俯後仰,笑得不可自抑,連眼淚都快笑出來了。
他走過去,也沒掩飾自己的好奇心,從她後方瞄了一眼---雖然很快,但瞿凝一早就已經聽到了他的腳步,因知道是他,這才毫無防備,是以他的這個動作,根本就沒瞞過她。
瞿凝笑著斜睨了他一眼:“想看?”
“可以麽?”他很客氣的瞟了她一眼,詢問道。
“那是當然。”瞿凝揚了揚下巴,將她手裏的薄薄一張紙塞了過去。
唐少帥方才不過是簡單一瞥,隻看見紙上像是對話體的格式,因著對她的尊重,並沒仔細看其中的內容,這會兒瞧著她眉宇之間一片坦蕩,他頓了一頓伸手接過來,打開細細一看,才發覺是對馮思嬡的一份專訪。
瞿凝拍著大腿一點兒沒注意自己的儀態---她實在是看的樂死了,什麽叫神邏輯?馮小姐你就是神邏輯的代表啊!不過她倒不是笑這個,而是對金允珠的那點兒小心思,覺得十分可樂。所謂上有計策下有對策,底下人帶了自己的腦袋,有時候就難免出現像金允珠送上來的整理這種狀況。
她一邊笑一邊解釋道:“我對金允珠的要求,就是四個字,實事求是。這一點,她做到了。”
那一板一眼的“q&a”的體裁,顯然就是她努力做到公平公允的代表。
但後麵那些對馮思嬡背景的補充,卻讓這份充斥著神邏輯的訪談,變得無比的可樂。
看看那些信息都說了什麽?
馮思嬡出身南方馮家,馮大帥後院除其嫡母王氏外,共有姨太太十二人,其中有庶子者六人,有庶女者十人,然後又是對庶子們目前職位的介紹,已嫁庶女們夫婿職位的補充等等……讀者一看就知道了,哦,原來在馮家,馮思嬡的母親根本就處於一種被姨太太們圍攻,簡直可以說是毫無地位,四麵楚歌的情況啊!
金允珠簡直就是好促狹,好故意啊有木有!
你不是說女子要規勸男人麽?那規勸男人的結果是什麽?就是十二位姨太太,外加上庶子庶女多的能把嫡子女壓得快喘不過氣來的程度?
瞿凝越想越想笑---畢竟這其中的微妙之處,大抵隻有女人才能敏銳的察覺到吧。
顯然唐少帥就沒看懂她到底在笑什麽,從她簡單一句話裏,他也沒找出能將她樂成這樣的原因。
反而倒是他仔仔細細的將訪談看了幾遍,看出來了馮思嬡話語裏對他妻子的針對。
唐少帥幾乎是微不可見的隱約蹙了蹙眉頭,將手中的稿子放在了桌子上,然後他在心裏,暗自下了一個決定:看來,有一些事情,他該和那個人談一談了。
後院是女人們的後院,但更多時候,卻又不隻是女人們的後院。
“逆子!”唐大帥氣的手都在發抖,胡子一撅一撅,手裏的茶盞都在抖動著。
他麵前的兒子,英氣勃勃,瀟灑俊朗,的確有他年輕時候的風範,但他就不明白了,這逆子的這種多情的性子,到底是遺傳的誰?
不管是他還是那個女人,都不是這麽耽溺於兒女私情的人啊!
唐大帥本以為這兒子今兒個特意過來,是想通了一些事情,結果誰曉得他今兒個一來,直接就是來跟他這個做爹的談條件。
唐少帥的意思很簡單:你要娶馮小姐嘛,行!但在她進門之前,必須先約法三章,第一她一進門我們夫妻就搬出去單住,三妹妹要跟我一起,第二她不許插手幾位妹妹的婚事,需得允她們自專,第三她的嫁妝可以十裏紅妝,但帶進來的人手,不能超過一定的數額。
唐大帥哪裏還聽不出來,這三條是為誰定的?
要是這逆子是為了自己的利益,為了自己的身份地位而定這約法三章,唐大帥說不定就一口應了,畢竟他就這麽一個兒子,就算他做的再多,還不是為了這個逆子?
虎毒尚不食子,他也自然不會例外。
但一聽他這三條,唐大帥立時炸了:媽的兒子的胳膊在往外拐啊!簡直連親疏遠近都不會算了!
於是他立時紅了眼,立馬就是搖頭不應:總之三個字,不可能!
唐少帥也沒跟他爭,隻是口氣很淡的說道:“……那婚事如果有什麽波折,父親也不在意麽?”
唐大帥這下子徹底惱了:“小子,這是翅膀硬了連你爹都要威脅上了?”
本以為他會解釋兩句,誰知道唐少帥居然很認真的點了點頭:“不是威脅,但這三件事,是我應該許給我妻子的保障。”他頓了一頓,“父親既然讓我娶了她,就應該明白,我從不拿婚姻當兒戲。馮思嬡蛇蠍心腸,我不能容她仗著嫡母的身份,就肆意欺壓我的妻子。”
唐大帥怒了:“肆意欺壓?誰欺壓得了你那個女人?她有本事的很!要你小子這麽護著麽?”
唐少帥隻是深深看了他一眼:“她有本事歸她有本事,但我應該護著她的地方,不會因為她是否有本事而變動分毫。”他的聲音漸漸低沉,“我記得,母親也曾經是很有手腕的女人,但她早逝,就是因為你不肯護著她。而我,絕不會重蹈你的覆轍……”
一提起他的母親,唐大帥的眼睛就紅了---自然不是難過的,而是激憤交加。
特娘的,這小子故意這麽提是什麽個意思!
老子怎麽對不起你了,要被自己兒子這麽戳脊梁骨!
唐大帥立時咬了牙:“你給我滾!逆子!告訴你,什麽約法三章想也別想!”
手裏的茶盞直接砸碎在了他腳邊,清脆的瓷器碎裂之聲響起,唐少帥卻麵無表情,絲毫沒有被嚇到的跡象。
他隻是點了點頭:“父親這麽說,我明白了。我不是來求你的,”他轉身往外走,“這隻是個通報而已。”
他轉身毫無留戀的就走了,半句求懇也無---唐大帥本來還想著他要是求一求說不定他也就勉強應了,誰知這逆子竟然半句軟話不說,唐大帥被他氣的攤在椅子上呼哧呼哧的喘氣,門剛“砰”的關上,旁邊的暗門裏就走出來一個女人。
她走到唐大帥旁邊,一雙眼裏滿是擔心和孺慕,伸手過去揉了揉他的胸口,輕輕給他捶著肩膀。
女人的口氣很溫柔:“大帥,別氣了。少帥不是有心的,他到底還是尊敬你這個父親的。”
唐大帥握住了她的手:“這個逆子!我娶馮思嬡是為了誰啊!”
“大帥……”女人將頭靠在了他的懷裏,“要不然,您就告訴他真相吧?”
“……不行.”唐大帥眯了眯眼,搖了搖頭。
還不是時候。
他旋即“哼”了一聲:“看來,就是我太心慈手軟,那個女人如此挑唆我們父子,分明是太閑了吧!”
哪裏不知道他是舍不得罵自己的兒子以致遷怒,女人無奈的撫了撫他的胸口,口氣格外的溫柔:“您千萬別氣壞了身子,畢竟種種謀劃,還得您自己坐鎮才行呢!”
唐大帥在她的溫柔底下慢慢的平複了下來,隻剩下鼻孔裏呼哧呼哧的直喘氣,不過沒一會兒,他眼裏就流露出了幾分陰狠的光芒:皇室的事情,看來是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