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風不止(3)
離婚的案子判決已畢,但它造成的深遠影響,這才剛剛開始。
而對《知音》目前的總編輯金允珠來說,這個話題,也就是她們半周刊下一期的報道重點。
在這一期刊物正式付梓以前,她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這一天天色剛蒙蒙亮她就已經認真的在辦公室裏的審稿---每一期的知音,都會刊登下一期的征稿內容,而讀者踴躍,應者如雨。
在這個時代,自第一所女校十多年前開了女性入學的先河之後,有知識有文化有素養的女子,就已經有了非常龐大的,文化方麵的需求。而知音的雅俗共賞,則的確吸引了絕大多數能夠讀懂報紙的女人。
自第一期征稿啟事以來,社會方麵就一直反響很強烈,這也就導致了金允珠每一天,幾乎可以說是睡得比狗少,幹的比牛多,。很累,但她的精神卻是無比亢奮的。因為作為一個觸角敏銳的媒體人,她能感覺得到,她走在一條跨越時代的道路上---她看不見道路的前方到底有什麽,但對金允珠來說,這種感覺本身,就足以蓋過她肉體本身的疲憊了。
另外,盡管大部分的稿件都無法刊登,但在稿件背後的那種拳拳之意,金允珠甚至能夠透過紙張讀出來,所以她每一份都看的仔仔細細,更多的時候,若是對稿件本身有所觸動,即便是無法刊登的稿件,她也會提筆寫一封詳細的回信,對其中的一些觀點,做一個詳細的探討,而她這種專心專意的態度,也是來信更加踴躍積極的原因。
既然總編輯都這麽認真,那她底下的人,也一概都是在用這種態度做事,所以知音社從上而下,都彌漫著一種朝氣蓬勃,積極向上的態度。
這一天也並不例外,她趴在案前專心致誌的做她今日的工作,忘記了早飯的時間,甚至也要忘記了午飯的時間。
眼看著外頭的鍾聲已經敲過了十二響,她揉了揉眼睛,這時候門扉被輕輕扣醒,金允珠在椅子上毫不淑女的伸了個懶腰,對外頭喊了一聲:“進來!”大概又是來送今日的讀者來信的吧?
比人先飄進去的是食物的香味兒。
然後才是笑微微的女人:正是唐少夫人瞿凝。
她手裏提著唐家廚子精心烹煮的佳肴,另外幾盒,她已經在先前散給了雜誌社裏其他的工作人員,而手裏的這份,正是給金允珠帶的。
深知“#論如何留住好員工”的瞿凝,在知道了金允珠她們廢寢忘食的工作之後,這才專門叫唐家廚子做了這些飯菜給她們帶過來:生怕她手裏好不容易積攢的這點苗子有個三長兩短,不管是腸胃炎還是過勞死,總之都是她無法承受之重啊。
金允珠的鼻子不由自主的動了一動:這種沒辦法抑製的生理反應叫她微微紅了臉頰。
感覺肚子裏“咕嚕”一聲,金允珠連忙站起身來掩飾住了自己的尷尬:“少夫人怎麽來了?”
“我怕我的好總編餓死自己啊!”瞿凝一邊說著,沒顧自己的身份,親手將盒子裏的飯菜一樣樣擺在了桌子上,一邊四處環顧。
短短四五期的發行,隻三星期的時間,知音這個名字,卻已經做到了“振聾發聵”,幾乎是有她原本的世界裏的那份雜誌的名氣了。
盡管還要兩星期之後才開始正式的向社會征訂,但光光是廣告收過來的花紅和股份,就已經足夠知音的運行和刊登,甚至還猶有過之。
而這一切,雖然是她的謀劃,但和眼前這些人的努力拚搏奮鬥,是萬萬分不開的。
這時候瞿凝忽然想起了她第一次見金允珠的時候,而那時候的針鋒相對,又何嚐想得到竟有今日?
這辦公室依舊簡陋,這場地甚至沒什麽過多的裝潢,要說金允珠的總編室裏,最多的就是一麻袋一麻袋的讀者來信,另外隻有一張簡單的辦公桌,還有她旁邊的接待來客的一張椅子。
瞿凝不由的覺得自己的眼眶微微有點發熱:自她把金允珠拐到手裏,這女子從未問她要過待遇,加薪,花紅,這個時代的人,固然有十分愚昧十分落後的,但也有像這般淳樸和直率的,而她真正想要維護和代表的,其實就應該是像她們這樣的人。
瞿凝輕咳了一聲壓了壓自己的情緒,聲音卻幾乎是顯而易見的溫柔下來:“小金啊,先吃個午飯再說吧。你看我這麽大老遠的給你提了過來,要是飯菜涼了,就是辜負了我的一番心意。”
金允珠隻覺得口中的唾液在那些色香味俱全的菜色麵前在瘋狂的分泌,到了這會兒,她也就不矯情了,便點了點頭,伸手拿過了筷子開始大口大口的吃飯。
瞿凝也不說話,隻等她先吃了飯喝了湯,一邊自己拿了一些桌上的稿件看了一會,等到金允珠風卷殘雲吃的差不多了,她這才給她遞了帕子笑了笑:“現如今看著一切都上了軌道,我這心啊,也就放下來了。既然報紙的規模有了擴大,那麽很多事情就得有個章程。”瞿凝頓了一頓,從手提包裏拿出一份合同遞給她,“這份是我擬定的合約,你看一看。”
金允珠漫不經心的接過來,結果一看她差點嗆死自己:“咳咳咳,少夫人這……”
這待遇是不是太好了?每個編輯拿廣告收益的1%?她一個人獨占10%?瞿凝一人拿50%,其他剩餘的部分全部作為營運的費用。
在金允珠之前的從業生涯裏,她拿的就是每個月十塊銀元的死工資,甚至這個價格,還有些是看在她有個好學曆的基礎之上的。
但10%的廣告收益是如何巨大的一筆數目,金允珠十分清楚。也就是因為這樣,她更加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了。
“不多,”瞿凝搖了搖頭,她遞了筆過去,示意金允珠簽下來,一邊說道,“相對於你們的付出,我覺得這麽一點,一點也不多。以後我自己的50%,我還會再往下降,隻是現在這筆錢我拿著有別的用場,也就隻好暫時這麽定了。”
她還覺得心裏有愧呢。
金允珠渾渾噩噩的簽了下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當時心裏是個什麽滋味兒。按說有這麽寬和的東家是每個員工的幸運,但她在正式答應這位夫人之前,她可沒想過會有這樣的結果。
甚至在那時候,連尊敬都是不多的。
瞿凝看她簽完,這才收起了合同,正容道:“下一期的頭版主題是離婚案子的背景和牽係,這件事你已經知道了。”
看金允珠點了頭,她這才揚了揚原本放在她膝蓋上的‘讀者來信’說:“這四封,就是你準備刊登的?”
金允珠又點了頭,有些不明所以:“少夫人特意來,就是為了說這個麽?有什麽……問題麽?”
她很有些忐忑,因為顯然,瞿凝的表現說明了她的不放心。
瞿凝的確是不放心,一份事業在最開始也最容易夭折,所以她這才特意來看一看,結果一看之下,還真的發現了諸多問題。
她想了想措辭,隻怕自己說的,會有些嚴厲,但偏生有些話,卻又是非說不可:“小金啊,我知道你的出發點是好的,但這四封,說白了其實都是一個意思,就是‘支持女性權益,覺得女人應該站起來’了。可你有想過麽,如果我們報紙上登的全是這些,那隨之而來的,就是其他報業對我們的圍剿。在離婚案子之後,大部分的報道都是不褒不貶,僅僅報道而已,那是因為他們一則不想挑起事態,二則,怕是有些人就是在等我們的反應。”
金允珠豁然抬頭,她聽的明白瞿凝的意思,但她心裏那把火,卻越燒越旺,根本不是短短幾句話就能熄滅的:“可少夫人,難道就因為艱難,我們就要順著潮流而行麽?那這樣我們知音跟另外那些報紙,又還有什麽兩樣?又還談什麽報業改革?”
“不,你誤會了我的意思,”瞿凝平心靜氣的說道,擺了擺手,“有些事情,我可以做,但知音不能做。因為我沒辦法容忍,像你們這樣的種子和萌芽,去冒這樣的風險。所以我給你約了訪談,你到時候想好了問題,去采訪南方來和談使團的馮思嬡馮小姐,還有代表著山東孔家的孔景豪先生。至於讀者的來信,也是一樣,我們需要截然相反的聲音,我們報紙,不需要一麵倒,隻需要完整的報道出整個事件帶來的影響,這就已經足夠了。”
金允珠一驚:“馮思嬡?馮思嬡倒還好說……可孔景豪是個男人啊?”
“孔孟最講究人倫和男女之別,我相信對於這起離婚案子,孔景豪的看法,會代表了很多的男性。既然要全麵報道,那麽他們的想法,也就不能輕輕放過,”瞿凝說道,“倒是馮思嬡,她會說些什麽,會不會打她自己‘將門虎女’的耳光,我倒是很期待呢。”
金允珠依舊有些不服:“那些腐儒能說出什麽好來?左右不過是那麽些話罷了!”
瞿凝看了她一眼:“那在你看來,到底孔孟之道需不需要繼續被奉為旗幟?家庭倫理,是否應該繼續存在?”她本不該說這些,但知音在一枝獨秀的現在,將會對女子的想法,造成十分深遠的影響。既然如此,她就不能放任這份雜誌的掌舵人,想偏了去。
金允珠回答:“要我說,那些東西就全該被砸碎了推翻,它們除了阻礙進步又還有什麽用?要說這次離婚案子判的這麽艱難,不也是因為孔孟之道的關係麽?”
對上金允珠灼灼的眼眸,瞿凝無聲的歎了一口氣---這話就是矯枉過正了。
但偏偏,她現在說了,金允珠也未必聽得進去,要是她說“孔孟之道和傳統美德”依舊需要發揚,怕是金允珠還得把她當“叛徒”或者是沉浸在愛情甜蜜裏就沒了鬥誌的女人了。
在瞿凝看來,這時候的思想是走了兩種極端:要不然就是像那位“小三”林小姐一樣,完全無視了傳統的道德,進而視婚姻和責任本身為無物,揮舞著開放的大旗,就覺得自由平等就能代表了一切。
要不然就是像更多的在家裏相夫教子進而等到事情臨頭才發覺措手不及,進退無著的家庭婦女們一樣,完完全全的遵循了“男主內女主外”的思想,沒有了自己的靈魂。
所以瞿凝哪怕是簡單的報道刊登,她都要講一個平衡。
是的,沒錯,在孔景豪他們的專訪之外,她也準備自己寫一篇社論,到時候和他們同一期刊登---畢竟真理的火花,總是在辯論和頭腦風暴的碰撞之中產生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