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
縣衙大牢。
負責審問吳小鳳的孫縣尉和縣丞正在合力審問案件,兩個人都頭疼的厲害。
二人為官多年,見過不少江洋大盜肆無忌憚的犯罪,也見過不少世家子弟為害一方。
但是從未見過那麽扯淡的案件。
吳家子弟跑到徐家莊裏的水井下瀉藥,導致大量的沈家子弟腹瀉不止。
這得有多扯淡?
可不管怎麽盤問,就是沒有實質性的突破。
吳小鳳別看年紀不大,做事情考慮的相當周全,徐家莊的村正,一口咬定雙方之前雖然有小矛盾,但是看在吳小鳳還是孩子的份上,原諒他了。
而年少無知的吳小鳳覺得此事就跟他沒有太大的關係了,一副洋洋得意,大仇終於報了的模樣。
所以這讓孫縣尉和陳縣丞都格外的特頭疼。
胥吏一聲呐喊,孫縣尉和陳縣丞二人立刻起身,縣令大人慢吞吞的走了過來,也是眉頭緊鎖。
“如何?事情該交代的都交代了嗎?”
孫縣尉愁眉苦臉,將記錄在案的文字遞了過去,一臉無可奈何的說道,“該說的都說了,作案的原因和過程都說的一清二楚。”
縣令大致看了一眼,不禁眉頭一挑。
“這事情夠可以的啊,投毒之仇,徐家莊的村正不禁沒有怨言,甚至連錢都不要,便要跟吳家子和解,其中怕是有情弊吧?”
“這怎麽可能?一個人恨不恨一個人,一眼就能看得出來,徐家莊的村正,對於吳小鳳沒有任何怨恨可言.”
“那沈家人怎麽算?”縣令問道。
孫縣尉哭笑不得,但這件事情畢竟是他主管,便說道,“沈家人能如何?朝廷有律令,各村都隻得使用自家村子的水井,沈家人不知道為何,那麽多人用了人家水井的水中毒,這跟人家徐家村和吳家都沒有關係。”
“這小子還挺精明。”縣令忍不住笑道。
“那是自然,剛才吳家子信誓旦旦的說道,這件事情無論如何咱們都不能判他坐牢的。”
縣令看向戴著枷鎖的吳小鳳,“他爹來了嗎?”
“沒有,估計這件事情,吳家並不知曉。”
“……”
縣令一臉的無語,將文牘遞給了孫縣尉,然後轉身看向吳小鳳說道,“少年郎,你可知道,你犯下了何等的禍事?”
吳小鳳昂首挺胸,“我犯了什麽禍事?我就是跟徐家莊開了個玩笑,他們村正已經原諒我了,我也誠心悔過,我答應他們,等我回家,一定幫他們挖幾口水井。”
“你跟徐家莊和解了,但是跟沈家沒有和解,你是不是知道沈家在此地取水,所以故意下毒?”
“縣令大人,您別胡言亂語啊,我要是給沈家下毒,我在徐家莊的水井裏折騰什麽?”
“我雖然年少,但是冤有頭債有主的道理,我還是懂得啊!”
吳小鳳的話,讓縣令都不知道該怎麽回應。
沒毛病,完整的邏輯閉環。
人家隻是給徐家莊下瀉藥,跟沈家有什麽關係。
深吸一口氣,縣令看向了陳縣丞。
他知道這個案子,州裏不敢接,最後被縣裏接了,肯定是跟縣丞有一點關係的。
孫縣尉最近觥籌交錯,忙著賺錢,肯定不會無緣無故的趟這種渾水。
不等縣令開口,陳縣丞就說道,“大人,這小子自小就調皮搗蛋,在家裏沒少幹為非作歹的事情。”
“他做出這種事情,我這個做長輩的確實有疏於管教的成分。”
“但幸好沒有傷害到徐家莊的百姓。”
陳縣丞的話剛落下,吳小鳳就嬉皮笑臉的說道,“二舅,我什麽時候可以回家啊?我想我媽了。”
“混賬!”陳縣丞冷哼了一聲說道,“告訴你多少遍了,在官署,要稱職務!”
孫縣尉也在一旁說道,“你這一堆瀉藥,害的人家沈家人那麽多人腹瀉,其中不乏六七十歲的長者,便是把你的腦袋割了,都不夠彌補人家的。”
正說著,有胥吏急匆匆的趕過來報信。
“是誰來尋我?本官知道了。帶本官去見見。”
縣令跟胥吏交談了兩句,擺擺手示意胥吏先下去,然後看向陳縣丞和孫縣尉說道,“趕緊派人去通知吳老鬼,教育的什麽兒子,給咱們滄縣丟人。”
“大人,吳老鬼正在來的路上了。”
縣令頷首,在親隨的跟隨下,離開了縣衙大牢。
尚未進入縣衙大堂,就看到了怒氣衝從,甚至已經有了衝冠之意的沈嶠年。
“這種事情,絕對是趁著沈家來的,他一定是知道沈家在徐家借道取水!”
“這小兔崽子年紀不大,卻幹出這種滔天禍事來,一定是有人暗中指使,縣令一定要給沈家做主。”
孫縣令不急不緩的坐了下來,喝了一口清水,淡淡的說道,“沈族長,這可不是什麽滔天的夥食,吳小鳳已經跟徐家莊和解了。”
沈嶠年氣急敗壞,“什麽叫吳小鳳跟徐家莊和解?”
“受害者明顯是我們沈家。”
“是我們沈家啊!”
縣令一挑眉,意味深長的說道,“沈族長的意思是,沈家霸占了徐家莊的水井?這案子可就不小了。”
“你你你你...........”沈嶠年這個時候才意識到,這個縣令是武人出身,跟自己根本就尿不到一壺去。
等等?
武人?
武人不喜世家,不喜豪強,但是肯定會包庇武人。
沈嶠年腦海裏忽然出現了一個人。
那就是清河村村正葉渡!
前些日子自己親眼所見,他帶著人去吳家附近打井,當時沈福還說,聽說當時打井的人之中還有沈家人。
當時自己根本沒往心裏去,覺得沈福肯定是老眼昏花聽錯了。
沒想到,竟然應在了這裏。
沈嶠年人老成精,腦海裏畫麵不停的變化,瞬間想到了一種可能。
“莫非葉渡知道吳家不好對付,故意盯著我的名號,在他們的地麵上打井?”
“結果這小畜生,輕易被騙,就給我們沈家下藥?”
沈嶠年這一想,瞬間覺得這種可能性極大。
一腳踹在桌子上,罵罵咧咧道,“好你個葉渡!”
“你個烏龜王八蛋,居然打著我們沈家的名號招搖撞騙,你太他娘的畜生了吧!”
縣令被沈嶠年忽如其來的反應下了一跳,放下手裏的水碗,一臉認真的說道,“沈族長,你要狀告葉村正假冒你行不軌之事嗎?這件案子,本官不是不能接,但是得提醒您一下,咱們大乾的律法規定,誣告可是誣告反坐。”
“縣令大人,你這是在顛倒黑白嗎?”
“老夫才是受害者,我何來顛倒黑白?”
“您若是不信,將葉渡抓過來,與吳小鳳當堂對質,你看老夫有沒有誣告?”
沈嶠年裝若癲狂,怒氣不止。
完全沒有了昔日那種老謀深算,勝天半子的模樣。
現在的他,臉皮都讓人家踩在腳底下不停的**了,他哪裏還顧得上形象。
“沈族長,我知道你很生氣,但是你先別氣,來坐下喝點水。”
縣令的臉上寫滿了嚴肅,但又有幾分同情。
沈嶠年一聲歎氣,委屈萬分的說道,“縣令大人,我如何不氣?”
“我們沈家可是滄州最頂級的世家,不知道多少人對我們沈家心存敬仰。”
“我們沈家自忖修橋鋪路,為滄州做過的善事不少吧?可如今卻被吳家的小畜生一招淩辱,顏麵**然無存,而且我那七叔公,年過六旬,這是經此一難,性命都保不住了。”
縣令聞言,心中一震。
竟然有人要頂不住了?
這要是有人死了,而且死的還是沈家人,那可就是大案了。
但偏偏下瀉藥的,還是吳家子。
更惱火的是……
人家犯罪者跟法律意義上的受害人的糾紛已經結束了。
其實如果不是沈家,外人找上門來,自己早就驅趕出去了。
但即便是沈家登門,在縣令看來,他們也隻能吃啞巴虧。
因為大乾律規定,盜用其他村莊的井水而導致的一切後果,由盜水者自己承擔。
但這件事情如果處理不好,必然會在世家豪強圈子裏,返程非常不好的影響。
“沈族長,你且先息怒,此案尚在審理當中。”
“而沈家的事情,我們縣衙也會酌情考慮在其中的。”
“什麽?隻是酌情考慮?”沈嶠年指著縣令喝道,“這事兒明顯是葉渡那小畜生在害我,你們難道不立刻把他抓起來嗎?”
“你身為父母官,不為百姓當家做主,你怎麽........”
“我怎麽?”縣令頓時惱火起來。
不管怎麽說,他乃是聖人親自任命的朝廷命館,代表著大乾的顏麵。
沈嶠年竟然敢拿手指懟自己。
這讓他覺得,沈嶠年有些過於肆無忌憚了。
“沈族長,您也一把年紀了,應該知道大乾的規矩,遇到案子,要講究法律,要講究製度,不是您說什麽就是什麽。”
“今日我因為您的一句話,就隨隨便便抓人,明日是否也可以因為別人一句話,就抓您沈族長呢?”
“我........”沈嶠年眸子圓睜,嘴巴張得大大的。
心裏那個憋氣就別說了,他還從未被一個小小的縣令這般懟的啞口無言。
同時,他第一次對葉渡這個年輕人,產生了深深的忌憚。
因為此子使用的招數,跟自己的招數兼職如出一轍。
自己不也是派了一些桑農去他們家鬧事,最後輕易拜托了跟自己的關係。
成功給葉家添了天大的亂子嗎?
等到葉家將那些桑農告上衙門,可又有什麽用呢?
換而言之,如今自家人雖然受了委屈,但也隻是跟吳小鳳有關係,跟他葉渡又有什麽關聯呢?
甚至於,此事吳小鳳做的極其狡猾,自己想要問罪於吳小鳳都不容易。
所以,自己能抓誰?
抓吳小鳳?
還是抓葉渡?
憑什麽抓葉渡?
尤其是吳小鳳這小子鬼精鬼精的,都跟徐家莊搭成了和解,自己憑什麽讓衙門繼續關押吳小鳳呢?
連吳小鳳都治不住,又憑什麽牽連到葉渡呢?
沈嶠年咬緊牙關,雙拳緊握。
臉上的皺紋,似乎都一條條的睜開。
這一刻,沈嶠年感覺自己恨不得當場劈了縣令,在活活吞了葉渡。
“那我能跟吳小鳳聊聊嗎?”
沈嶠年無奈道。
縣令看著認慫的沈嶠年,淡淡的搖頭道,“按照大乾律的規定,您跟此案無關,不能與他見麵,以免影響到了衙門的判斷。”
……
沒多久,沈嶠年自知在此地純屬浪費時間,隻能氣衝衝的離開。
剛準備在沈福的攙扶下上馬車,就看到一個身穿綾羅綢緞的胖子,搖搖晃晃的往縣衙裏跑。
縣衙裏的胥吏麵帶恭敬之色,不停的有人上前問好。
那胖子便是吳老鬼了,此人知道自己的孩子犯了過錯,連連擺手,示意胥吏退下,而自己則哭腔著說道,“縣令大人,老夫教子無妨,一切罪責都有老夫承擔,請縣令大人繞過犬子一命吧。”
沈嶠年老臉緊繃。
他注意到吳老鬼跟縣衙的胥吏們的關係。
這些人一個個爭先恐後的上前問好。
是一個典型的地頭蛇。
這種人,即便是在地方上殺了人,朝廷都難以問罪。
想讓他因為一樁和解的案子坐牢,更是不可能。
至於牽連到葉渡,更是想都別想了。
最近這段時間的交鋒,沈嶠年恍然間發現,雖然都是從軍中退伍回來的,但是葉渡跟一般的武夫不一樣,這家夥狡猾的跟狐狸一樣。
在如今大乾整體趨於穩定,從動不動就比誰拳頭大到比誰的道理更說得通,誰更能在大乾的規則下運籌帷幄的變化之下,他玩的非常得心應手。
因此指望著吳小鳳指認葉渡,還不如指望他良心發現,說自己就是看沈家不順眼,想要毒死沈家人呢。
所以,彼時彼刻,沈嶠年真有一種屎拉在褲襠裏的感覺。
剛坐上馬車,就見一個族中的長輩急匆匆的趕來,是七叔公的兒子,也是自己的長輩。
沈嶠年更加苦澀了。
當年是這些長輩扶持自己做了家主,這些人在族中也有相當大的話語權,自己不可能放任不管。
“族長,到底怎麽回事兒?我爹現在還在竄稀,保不齊這條老命就要交代了,你能不能給我爹報仇?”
沈嶠年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意。
“伯父,縣衙還在調查,凶手也已經緝拿歸案,咱們沈家的麵子不會丟,仇也一定能報的。”
沈嶠年可不但當著伯父的麵說這件案子已經有了定論,下毒的人根本不會受到任何懲罰,而幕後之人,依然在逍遙快活。
但是這種事情,根本隱瞞不了多久。
要不多久,整個沈家人就會知道,甚至於整個滄州有頭有臉的人都會聽說。
而最近心情相當壓抑的李噲,幾乎是在第一時間知道了這件令人歡笑的事情。
“嘿嘿!沈嶠年這個老匹夫,這次算是倒了血黴了.”
“他跟刺史府暗中勾結,陷害咱們的鋪子,導致咱們損失慘重,名譽受損!”
“如今自己也遭報應了,大量沈家族人不停的腹瀉,甚至他叔公,都丟了半條命!真的是快哉!”
李噲快馬加鞭趕到葉家去送信,而正在幹活的葉渡,聽到這個消息之後,也是驚詫不已。
上一次打井,教育了一番吳小鳳這個小家夥,自己隻是隨口那麽一說,頗有幾分,老夫曆飛羽的謎之操作,竟然陰差陽錯的真的搞到了沈家的身上。
“老子有點後悔了,當初如果說,老子是頡利,他會不會把突厥給掃了?”
“不過,吳小鳳這臭小子,也真夠囂張的,連沈家都敢直接上手擺弄,確實有點天高地厚了。”
葉渡忍不住喃喃自語,而李噲則興奮的哈哈大笑,“不知道天高地厚怎麽了?隻要是教訓了沈嶠年,老夫就發自內心的開心。”
“不過這件事情一猜就是你在幕後指使的,葉渡你小子太厲害了,技能報仇,還能全身而退,逼得老東西一點辦法都沒有。”
葉渡連忙搖頭道,“誰說是我幕後指使!大乾是講法律的,你要有證據!你別亂說!”
“對對對,你說的非常有道理,這件事情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完全是沈嶠年這老匹夫罪有應得。”
李噲笑得前仰後合,但是正笑著,卻有親隨登門。
“都尉,外麵有客人登門,說是楊長史。”
葉渡眉頭一挑,示意正準備趕人的李噲道,“華夏有句古話叫來都來了,趕人太不合適,讓人家進來吧。”
李噲有些不情願的點頭,隨著葉渡外出迎接。
“見過長史。”
楊長史冷哼道,“我以為你們這群武夫一點理解都不懂,根本不知道待客之道呢。我且問你們,沈家下毒的事情,是不是你們找人做的?”
李噲立刻皺眉道,“楊長史,飯可以亂吃,但是話不能亂說,我乃是折衝府都尉,葉村正也是大乾的前都虞侯,你覺得我們想要辦一個人,需要讓人去下毒嗎?這是不是有些過於下作了。”
葉渡苦笑道,“長史,您這話問的多餘,我們現在窮的連飯都吃不起,如何顧得起人做壞事呢?這其中必有誤會。”
楊長史冷笑道,“朝廷的檢查已經結束了,你們葉氏商行的生意,不僅沒有問題,而且還是我大乾的典型,連大都督府都對你們誇讚有佳,你們不趕緊營業,反而依然關著門,怪誰呢?”
李噲皺著眉頭道,“可是上麵還有封條。”
楊長史繼續冷笑道,“李都尉不會連這份錢都要省吧,你們那麽多家店鋪,刺史府的胥吏登門去封條,也不是容易的事情,你們總該要表示一二吧?”
這話一出,李噲立刻懵了。
請胥吏撕掉封條,是要花錢的,這是潛規則。
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楊長史的態度。
可是讓李噲感覺匪夷所思的這家夥怎麽就忽然低頭了。
而一旁的葉渡卻已經明白了。
因為楊長史的臉上有一個很明顯的巴掌印。
連長史都敢抽,看來這一次出頭的人,來頭不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