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這幾日幾乎沒有從房間裏出去過, 既是因為自己的臉不便示人,也是怕偶然被山寨中的人認出來,因此不敢出去,聽到敲門聲的時候, 他先是下意識地狠狠一抖, 穩住心神後小心翼翼地打開了一條縫, 見到是柳瀟然之後才鬆了口氣。

見到柳瀟然的身後還跟著一個之前沒見過的人, 周文頓時又緊張起來,蘇慕自然捕捉到了他的神色變化,笑著擺了擺手:“別怕,我和柳少卿是好友。”

柳瀟然聞言微微一怔, 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人如此自稱是自己的好友了,從前即便偶爾有過一兩個年少時的朋友,也早就因為身份各異而形同陌路,這個稱呼於他而言實在有些過於遙遠了些。

他微微點了點頭, 周文便也不再疑心, 轉而關好了門, 比劃了兩下。

蘇慕還未看懂這其中的意思, 柳瀟然便搖了搖頭:“姑娘們都已經安全了,那山寨遭逢變故,幾乎所有守衛都一夕遭了滅口,如今望江刺史已經認罪,隻是此前那些姑娘的去處……尚不明朗。”

周文露在外麵的眼睛顯出了幾分驚訝,他雖憎惡那群人,卻也沒想到偌大一個山寨, 竟會被人全部滅了口, 若不是自己偶然救起了柳瀟然, 或許此刻自己也會是那山寨中橫屍的一人,思及此,他不免有些膽戰心驚。

柳瀟然等到他平靜下來之後,猶豫了一瞬,還是取出了玉簪遞給了周文。

“我已經替你問過那些姑娘們了,但許姑娘在半年之前就已經被人送離了山寨,去向未知,但在她離開之前,曾將這玉簪交由李姑娘,想來應當是留給你的。”

周文的手有些微顫,接過玉簪後更是害怕碎了一般小心地捧在手心裏,他說不出話,直到最後落下眼淚的時候,也隻能低低地發出幾聲嗚咽,柳瀟然和蘇慕也都是心下酸澀,周文雖不能言語,但他們也都能從這陣悲戚之中讀出背後的那些故事來。

柳瀟然輕輕地說道:“此事我們必然會追查下去,若是能有一日找回許姑娘……”

周文回過神來,胡亂地抹了把眼淚,看向了兩人。

蘇慕見狀,立刻很是貼心地遞上了手,由於已經習慣了和墨書這樣的交流方式,他現在對於不能說話人士都格外敏感。

周文一愣,隨即感激地朝蘇慕躬了躬身,伸手在上麵寫道:“多謝二位,我亦會尋她,去留隨她。”

關上門的時候,蘇慕往裏望了一眼,周文小心地將手掌合攏,貼到了自己的額頭上,虔誠無比。

吱呀一聲響後,所有的故事都留在了那個已經成為灰燼的小屋子裏。

一個貪嘴愛吃東西的年方十六的小姑娘,一個被不言不語的怪人,兩人仿佛在一靜一動之間練就了最完美的默契,每當黎明初曉之時,小姑娘會來廚房裏討一塊糕點,和周文胡亂說上幾句話。

說自己想回家,說自己想家人。

她告訴周文自己的名字,卻同意周文隱瞞自己的身份,他們像是相識多年,又留有陌生人之間的拘謹。周文無法說出口的話,在心底生根萌芽,許知意是夜色褪去之時留在他心上的第一抹天光。

但小姑娘還是被人帶走了,臨走之時,她留下了簪子,這個山寨裏,除了和她一般同病相憐的姐妹們之外,隻剩下一個人還會記掛她的死活。

“就當是報答這麽多天的糕點好了。”

許知意離開了,但把簪子托付給了一間屋裏的姐妹。

不知所起,無疾而終。

蘇慕和柳瀟然踱步在午後喧囂的街市,卻都是沉默不語,這場案子之後的線何其長,背後之人又該有多麽難纏,可若是他們都不繼續找下去,那些姑娘們便真的再無指望。

他們如今隻能從其餘人的口裏整理出一份名冊來,僅是如此,便已經有百餘位姑娘被帶離了山寨。

蘇慕心中想要找到真相的心如此強烈,以至於在和曾經的那些顧慮對立之時,讓他更為痛苦。

“再過幾日,我們是不是該回京城了?”蘇慕突然問道。

柳瀟然的腳步隨之一頓,轉過身後輕輕點了點頭:“需將人帶回京城。”

蘇慕眯了眯眼睛,離家之時秋意還未始,如今卻已經是到了需要著冬衣的日子了,他確實離開得太久了,久到他已經快要忘了,自己本是為了蘇啟的下落才一同前來的。

雖然算不上毫無所獲,但他依舊摸不清楚蘇啟的目的,若說蘇啟隻是因為與原主有些過節才設計陷害,那之後江州的一切都無法解釋,若真有恨意,直接派人刺殺豈非來得更快,而不是以江州無辜百姓為代價,又將自己暴露得幹幹淨淨,如此得不償失的手法後麵,目的絕不是如此簡單。

想到寧王和杜涵離開之時的那些話,蘇慕即便不諳朝堂之事,也能感受到暗潮洶湧。

柳瀟然垂著眼,同樣思緒萬千,若非職責在身,他並不想回返京城,京城裏處處都有處理不完的人情世故,即便因為他軟硬不吃的脾性已經省去了很多的麻煩,但依舊有人不厭其煩地想來拉攏他。

他對於那些皇子們的爭鬥毫無興致,更不想插手,如今接二連三地受了人的提醒,他已經可以預見京城早已變成了一片腥風血雨,早在今年年初便已聽聞皇上身體不適,太子平庸,皇上言語之間有過斥責,更無意間流露出過換儲之意,因此諸位皇子都蠢蠢欲動,尤以寧王為首。

或許到日後,根本沒有他選擇的餘地,他就會被劃歸為寧王一派被卷入爭鬥之中。

“言軒。”蘇慕突然出聲道,雖然如今叫起柳瀟然的表字來還是有那麽些陌生的感覺,但他已經在變得逐漸熟悉這個名字了。

“嗯?”柳瀟然正在為未來的爭鬥憂心,乍然聽到了自己的名字,轉過頭便看到了蘇慕的眼睛裏閃閃的亮著光,不禁又是心神一動。

“我們回京城了之後,我還能來找你麽?”蘇慕笑著說道,“當然,我知道你們大理寺忙的很,但是我是說偶爾,偶爾我們也可以一起像現在這樣一起走走?”

像是突然被風吹散了心上的陰霾,柳瀟然內心深處所擔憂的那些陌路的結局似乎都在這一抹笑意之中消失得再找不到蹤跡。

他突然停下了腳步,也跟著勾起了唇角,出聲更是溫柔:“當然。”

這是蘇慕頭一回看到柳瀟然的笑,竟然一時間恍了神。

他從前就不禁想過,這樣一個成日裏都板著臉的人,笑起來會是什麽模樣呢?柳瀟然的眉眼俊秀出眾,年輕輕輕又事業有成,若是不這樣整天板著臉,一定是很多人朝思暮想的理想型。

似乎是想到了什麽讓他心尖一跳的事,他突然止住了這個念頭。

他好像也想象不出柳瀟然若是有喜歡的人會是什麽模樣了。

柳瀟然見蘇慕半天都不回神,心下也有些慌張,他似乎很久沒有和別人這般笑過了,莫不是嚇到了蘇慕?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又恢複了原本的模樣,但聲音依舊柔和:“怎麽了?”

蘇慕立刻擺了擺手,試圖把自己在腦子裏編排柳瀟然的這件事給掩蓋過去:“沒有,因為從來……從來沒見過你笑,所以一不小心就走神了。”

他絲毫沒意識到自己這話有多直白,毫無自覺地繼續往下說道:“你笑起來可真好看。”

柳瀟然也不是沒有被人誇過長得好看,但從來沒有人如此直接地在他麵前說過,而對方偏偏又是蘇慕,他隻覺得自己的耳尖迅速騰起了一股熱意,以至於他幾乎都不知道該怎麽回應這句誇讚。

蘇慕從來不覺得好看是什麽不能說出口的形容詞,但等走出好一段距離後,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用這麽個詞形容男子是不是會有點冒犯?

他立刻小心地瞥了眼柳瀟然,對方神色如常,似乎並沒有因此而生氣,他才鬆了口氣,開始反思起自己為什麽會突然冒出了這麽一句話來。

但越想他便越覺得,自己這話確實沒錯。

那柳瀟然確實就是很好看啊。

還沒見到的時候他便久仰大名,初見之時雖然有些倉促,但依舊讓人印象深刻,隻不過太多時候柳瀟然都把自己好看的眉眼藏在了冰霜一般淩厲的氣息之後。

但好像漸漸的,柳瀟然在自己麵前已經沒有了這身冰霜一般的盔甲。

蘇慕突然又覺得很有成就感了起來,這也算是獨一無二的待遇了吧,這在京城之中,自己也終於不算是孤立無援了,雖然凡事還是得靠自己,但有人在旁總能安心不少。

這般即便自己後續沒有什麽正當理由參與這起拐賣的案子,也能偷偷去找柳瀟然了解情況,滿足自己那顆不甘於止步於此的追尋真相的心。

啃著糕點等著兩人你回來的陸靈玨看到的便是心情似乎很好的蘇慕和神色有些奇怪的柳瀟然,他狐疑地打量了下兩人,自從今早他越想越明白之後,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莫名錯過了很多事情。

甚至在這裏顯得有點多餘。

“你們回來啦!”見確實沒什麽會引火上身的兆頭,陸靈玨從凳子上彈了起來,“剛剛王大夫來看診,本來是想替大人你看看傷的,但是你不在,就留下了藥走了,說是讓你記得換,哦哦還有就是,他說那個中毒的人已經好轉了,最遲明日便會醒了。”

“到時候我們便可以問問他知道些什麽了!那個李河嘴巴實在是太硬了,怎麽審都不說,手下的人雖然骨頭軟,奈何知道的太少,這審了大半天還是沒什麽線索。”陸靈玨又坐了回去,很誇張地歎了口氣,“就要看這人知道多少了。”

作者有話要說:

怕回京城之後生疏?那咱不回了(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