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在這一瞬間似乎凝固了, 陸靈玨下意識地就想出聲反駁,但被柳瀟然無聲的一個眼神堵了回去。

“寧王殿下,此番江州之禍是因奸人狡詐,散播疫毒所致, 即便杜刺史事先知情都尚且防不勝防, 且事後也已經——”柳瀟然皺著眉, 看向了季景宸, 而後者則是直接開口打斷了他的話。

“言軒,我知曉你們與杜刺史從前有諸多交集,如今自是不忍,隻是江州損失慘重乃是事實, 且如今擁有疫毒之人尚未歸案,我殷朝仍在危險之中,他作為江州刺史難辭其咎。”季景宸修長的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了敲,“這是父皇手諭, 想必你也不會不清楚其中分量。”

柳瀟然眸色一沉, 季景宸這話已有威壓之意。

“杜刺史曾為我朝鎮守邊疆功不可沒, 想必父皇也會酌情從寬, 隻是這趟京城之行,也是不可少了。”季景宸慢條斯理地繼續說道,爾後又輕笑一聲,拍了拍衣袍便站起了身,“看來今日本王在這裏,你們是注定不會繼續安生吃完這頓了,既是如此, 便也不留了。”

臨到門口之時, 季景宸突然開口道:“言軒, 如今朝中早已不似先前,置身事外……”他眯了眯眼睛,微微搖了搖頭,“不過是你的奢望。”

等到季景宸終於離開,陸靈玨沒忍住,拍著桌子站起了身:“豈有此理,朝廷的援兵來得如此之慢也就罷了,竟然還要處置杜大人。若不是杜大人全力撐持,怕是等他們到的時候,江州早就遍地屍骨了!”

蘇慕在一旁也是心情低落,更是有些不可置信。他在城中這些日子也早就聽聞了杜涵的過往事跡,知曉這是一位多麽有魄力又立下過汗馬功勞的老將軍,如今卻要因為一些根本就無法預料到的禍患而被押回京城受審,這讓人如何能夠接受。

不可避免地,他又因此陷入了這一切是否都是因自己而起的自我懷疑之中。

柳瀟然的神色同樣並不好看,但在陸靈玨跳完腳後,他似乎又恢複了往日裏的冷靜,開口便帶著冰凍三尺的寒意:“這是陛下手諭,在外慎言。”

陸靈玨雖然還有些不服氣,但也知道自己的抱怨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將會是多麽可怕的下場,便也隻能不情不願地閉上了嘴。

這頓飯最終還是沒能愉快地吃完,從來時的興致勃勃到離開時的各有所思,連陸靈玨都難得的表現出了幾分美食都打動不了的低落。

白芷在房間門口便見到三個人都沉著臉走回來的模樣,頓時好奇起來。

“怎麽了三位公子哥兒,有什麽事能讓你們仨一起這麽不高興?”她在幾個人麵前輪番看了一陣,很是自然地點了其中最瞞不住秘密的那一位來回答,“說說?”

陸靈玨皺著臉仔細想了許久,似乎有些不知道該如何表述才能顯得自己不那麽大逆不道,最後隻能幹巴巴地陳述了事實:“寧王殿下要帶杜大人回京城受審,連刺史之位都給撤了。”

白芷聽聞後倒是頗為淡定,“哦”了一聲後問道:“你們就是在為這個不高興?”

她突然笑了笑,拍了拍陸靈玨的腦袋瓜。

“你們啊,年輕人爭強好勝的心思可別安給所有人。”

“杜大哥前些日子就和我說過了,說是這件事即便不能善了,朝廷要治罪削了他的官位也不是什麽壞事。”白芷的語氣溫和又平靜,“對於他這般征戰沙場的人來說,整天坐在府衙裏才悶得慌呢。”

“可是萬一有人揪著這事兒不放,那——”

“不會。”柳瀟然突然開口道,他似乎知道陸靈玨下麵要說些什麽,“此番江州禍事雖大,寧王親臨至此或是因為憂心民生,但兵部侍郎崔明緣何至此?”

蘇慕迅速反應了一下,中央公務員視察地方,應當也該由禦史台出人,兵部侍郎算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來這裏的原因自然並不簡單,隻是他不甚清楚官員之間各種糾葛的關係,因此也隻能猜到這裏。

陸靈玨則是想了許久之後恍然大悟,脫口而出問道:“他是來替——”

“是。”柳瀟然輕輕歎了口氣,“從江州的消息傳回去的時候起,他們便應當已經做了決定了。”

陸靈玨頓時垂頭喪氣起來,即便是如他一般的性格,此刻也不得不承認現下已經是無可挽回的局麵。

他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句朝堂風雲莫測的變化後便悶聲不響地回了房。

“回京隻是為了讓杜大人讓出位置罷了,你也不必太過擔心。”柳瀟然走到蘇慕的身邊,便見後者的神色還滿是疲憊,“去休息罷。”

這一晚三人都睡得並不踏實,江州情況好轉本該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卻沒想如今就要麵對這般糟心的事。

蘇慕更是無端生出幾分愧疚之情來,江州若是沒有此等禍事,杜涵前半生早已功勳無數,若是能夠安然度過江州這幾年,便算是功成身退,如今卻落了個回京受審的結局。

想到昨日杜涵還在寧王麵前替自己說話,蘇慕便更覺得難過起來。

一夜無眠。

兩日後便是寧王啟程之日,此時江州已經幾乎完全恢複了原狀。

也正如白芷所說,杜涵離開之時除了對江州百姓有些許不舍外,對刺史一位毫不在乎,在看到陸靈玨癟著嘴像是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時候更是爽朗地笑了笑,拍了拍陸靈玨的肩膀就說道:“傷心什麽?老夫回了京城就更有時間管教你們了,一個個的身手都退步了不少罷,正好撿起來些。”

即便上一秒陸靈玨還是一副潸然欲哭的模樣,在聽到這句話後也不禁打了個哆嗦,從前被這位老將軍折磨得死去活來的日子還曆曆在目。

他頓時換上了一副生不如死的表情。

被這個活寶一打岔,本該是有些傷感的離別也變得不那麽難以接受起來。

“蘇家小子,本來老夫是該懷疑你的。”杜涵直直地看著蘇慕的眼睛,雖然話語嚴厲,但蘇慕也分辨得出,這位老者對自己沒有分毫惡意。

“但你在江州這幾日我也算是看出來了,你不是有這種心思的人,旁人遇到禍事躲都來不及,鮮少能看見你這樣不管不顧往火坑裏跳的,也算是言軒沒看錯人。”

說著他皺著眉看向了柳瀟然,似乎是終於想起來和柳瀟然算算帳了:“你小子連腰牌都能輕易給別人了,看來是這大理寺廟小你瞧不上?”

柳瀟然被問得輕咳一聲:“他本就是值得信任之人。”

杜涵哼了一聲,遠遠地望向了城門外:“如今看來,這朝堂又要變天了。你也好自為之吧,有些事未必是躲得掉的。”

蘇慕聞言不禁看向了柳瀟然,寧王先前也曾說過這樣的話,總讓他有些在意,這朝堂變幻為何會牽扯到柳瀟然。

但後者神色淡漠,似乎全然沒聽見這句話。

浩浩湯湯的車隊終於緩緩駛離了江州城,一切似乎都在塵土飛揚裏成為了定局。江州的百姓知曉杜涵已經離開了江州城,雖然也有人前往城門相送,但不出兩日,這便會成為塵封在這座古城裏一段微不足道的往事。

阮文平是此次疫病之災的要犯,也被一同押往了京城,阮青意欲同行,白芷自然也不忍讓她獨自隨行,便也匆匆收拾了番一同回返京城。

送走了所有人之後,江州府衙變得寂寞了幾分。

一紙詔書從京城傳來,新任刺史果然便是曾經的兵部侍郎崔明,已經猜到了這一幕的幾人相顧無言,都隻能輕輕歎息了一聲。

秋意已近尾聲,蘇慕的左手傷口雖然還未完全愈合,但也能做些簡單的動作,白芷走後,便是閆大夫來接手了蘇慕的手傷,經過疫病這一場徹頭徹尾的災難,這個小老頭倒是沒見得憔悴,而是因此更為刻苦地鑽研醫術。

“這番老夫可真是丟臉丟大了。”他摸著自己的胡子感歎道,“還好有白神醫在此。”

“閆大夫哪裏的話,您醫術高超人所共知,不過是這疫病本源於詭譎之術,解法也實在難尋。”蘇慕安慰道。

“這醫術不精便是不精,老夫都這把年紀了,沒什麽不好承認的。”閆大夫很是利落地給蘇慕換好了藥,他對這個溫和的年輕人也頗有好感,“再過幾日便不需敷藥了,隻是近半年還望公子處處小心些,傷口過深,還是會有開裂的可能。”

蘇慕點頭應了下來,送閆大夫出去的時候,便看見陸靈玨正站在門外徘徊,似乎是在等大夫先行出來。

“怎麽了,在我門前晃悠多久了?”蘇慕笑著問道,替他撣去了衣服上落的一片小小的枯葉。

“我們……這個……”陸靈玨神色猶豫地糾結了好一會,數度想要開口都被自己憋了回去。

蘇慕一臉狐疑地看著眼前之人糾結了半晌,正欲再開口問時,柳瀟然的聲音突然從身後響了起來。

“我們明日便要離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開新章了耶耶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