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羽似乎是被蘇慕的神色給唬住了, 他隻覺得眼前之人雖然不過弱冠之年,但話語間似乎已經很能讓人信服,以至於他最後還是偃旗息鼓,冷哼一聲後便再無下文。

見他情緒穩定了下來, 蘇慕則是輕輕鬆了口氣, 若是守城的將士存了想要放人出去的心思, 那即便他和陸靈玨督在這裏, 也是於事無補,眼下看來黃羽雖然頗有微詞,但也並不會違抗杜涵的命令。

而隨著時間逐漸過去,城門口的百姓也逐漸躁動起來, 開始有人喊話城樓之上,詢問何時才開城門,而守在城樓上的人既不回話也不開門,更讓他們的情緒被一種莫大的恐慌所支配。

不知是哪家的嬰孩發出了第一聲啼哭, 仿佛星火落進了草堆, 開始有人跟著小聲啜泣起來, 悲傷蔓延開來, 成了燎原之勢。

“放我們出去!開城門!”開始有人往城樓上闖,被將士攔在了外麵。

但緊接著其餘人也跟著衝了上來,他們呼喚著城門口的其餘人,試圖突破這道銅甲組成的鐵壁。

“放我們出去吧!我們不想死在這裏!”

“讓我們出去吧將軍!”

“黃將軍——”

身處屋子裏的黃羽聞言,頓時又急起來,他素來聽不得百姓哭嚎之聲,如今更是抓心撓肺, 而一轉眼, 他看見蘇慕開始往外走。

“你做什麽?”他站起身, 喊住了蘇慕。

蘇慕頓了頓,轉過了身回答道:“告知他們城門今日不會開了。”

他的聲音平靜不起波瀾,似乎覺得這是很理所當然的事。

黃羽卻不似這般冷靜,開口小聲吼道:“你若是這麽說了,就不怕成為他們群起而攻之的目標?”

蘇慕聽了後沒什麽反應,隻是說道:“總需要有人來做這個人。”

他的手輕輕撫過腰間的腰牌,指尖卻是控製不住地有些微微顫抖。

他不是不怕。

隻是知道必須要這麽做。

沒等黃羽繼續反駁,他抬腿走向了外麵,在屋裏愣了好一會的陸靈玨這才反應過來,趕緊跟著蘇慕出了門。

黃羽晃神了一瞬,隨後也跟著奪門而出。

蘇慕站在城牆之上,他能從這裏俯視底下擠成一團混亂不堪的人群,能看到躲在母親身後哭泣的小女孩,能看到正漲紅了臉和守衛爭鬥的中年男子,更能看到站在角落慘白著臉抹眼淚的老人,他們都是江州城再普通不過的百姓。

蘇慕隻覺得心上的負擔壓得他幾乎開不了口,沉甸甸地似乎想要將他拽入深淵。

他張了張口,卻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陸靈玨走到了他的身邊,同樣能望見城門前的百態,他有些猶豫地伸手拽了拽蘇慕的袖子。

“喻之,要不還是算了……”他看了眼城下和百姓對峙著的守城將士,隻覺得比此前自己經曆過的任何事情都要可怕,連說話的聲音都發顫,“有黃羽他們帶人在,今天這城門是不會開的,我們還是——”

蘇慕輕輕搖了搖頭,他不是害怕城門失守,隻是不忍這群百姓因為城門未開而覺得自己已經被遺忘拋棄,在絕望中自暴自棄。

還有人在為這座城而堅守。

“諸位!”蘇慕最終還是壓下了心上的各種顧慮,開口朝下喊道,居高臨下的地理位置使得他的聲音仿佛擴大了許多倍,在嘈雜的聲音中開出一條路來,人們都望向了他。

視線齊刷刷地聚集在了他的身上,讓蘇慕覺得喉口哽咽得更為厲害。

“今日,這城門不會開。”他很艱難地調動了渾身的力氣來說出這句話,“諸位請回罷。”

這話仿佛在油鍋裏炸開了一滴水,劈裏啪啦地使所有人的情緒都炸裂開來。

有人發出了哀嚎,有人無助地大哭,更多的人則是在質問他。

“憑什麽!”

“為什麽不讓我們出去!”

“讓我們出去!在這裏就是在等死!”

無數聲音湧入了蘇慕的耳朵裏,震得他的耳膜不斷作痛。

有孩童從來沒見過如此的場景,發出了一陣陣的尖叫,場麵一瞬間失去了控製,黃羽沉著臉,命令更多的人下城牆去攔住底下的百姓的躁動。

“這不是在等死!”蘇慕走近了一步,幾乎大半個身子都倚在了城牆上,“請諸位想想,如今你們在城內,尚且有刺史大人安排的諸多醫治的所在,還有各種各樣的措施防護,還會有人來告知你們周圍何處有人染上了疫病。”

“若是你們中有任何一人也已經染上了此症,出城之後一旦病發,你們又要如何處理?”底下的人聲小了些許,蘇慕沉住氣,繼續說道,“你們或許覺得逃離江州城便是最好的歸宿,可若是此病一旦染至城外,天下雖大,也終會有傳開的一天,到那時你們又能逃到哪裏?”

“即便真是如此,那也該是許多年後的事。”有人高聲反駁道,“若是我們待在城內,不出幾日,即便不是因為染病而死,也會因為沒有吃的餓死!”

“你們這些官員身居高位不謀其職,又憑什麽來阻止我們另謀生路?”

“你們若是想走自是毫無阻攔,將我們留在城內,可不知哪一日你們自己便跑了!”

這些質問仿佛直直刺入心上的利刃,讓蘇慕幾乎透不過氣來。

是啊,若不是他發現得還不夠及時,江州此難或許不至於斯。

鋪天蓋地的無力感淹沒了他,讓他更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陸靈玨見他神色難看,正打算把他扯進屋裏再說,卻沒想蘇慕抬起頭,依舊是無比堅定的神色。

“我們都不會走的。”他直直地盯著城下的百姓,一字一頓地說道,“江州城此禍不消,我們絕不會離開。如今城中確實糧食不足,但還請諸位相信,我們一定會想辦法保證諸位的溫飽。”

“江州城是諸位的故園,我相信即便你們如今想走,心中也終會有不舍。”

城門下的啜泣聲更響了些,對於已經定居幾代的江州人來說,離開故園何曾不是一種折磨,若非迫不得已,又有誰會願意離開。

“江州如今還需要你們留下。”

開始有人動搖起來。

疫病肆虐使得他們不敢輕易出門,沒有糧食就是最讓他們害怕的地方,而如今這個站在高樓上的年輕人告訴他們,會解決這個問題。

有婦人一邊安慰著年幼的孩子,一麵勸著身旁的丈夫:“我們回去罷,城門一定是不會開了,若是這位大人真能替我們分來糧食,我們整日在家裏閉門不出,想必也不會染上疫病。”

“是啊,他們可是從京城來的官員,想必說話也很有些分量。”

這種聲音開始傳開來,其實百姓們都知曉,以自己的能力如何能和守城的將士抗衡,蘇慕此言不過是輕輕撫平了他們內心最深的恐懼,在告訴他們,官府並沒有放棄他們。

陸續有人離開,城門口的混亂在各種歎息聲中消弭,而蘇慕耳邊的陣陣耳鳴也得以緩解了些許,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身後早已冷汗涔涔。

“走吧。”他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地不成樣子,隻能輕輕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我們如今需要先去解決糧食的問題,我此前和杜刺史曾經商量過,若是朝廷的援兵未到而城內已經支撐不下去,便向周邊縣先求助。”

陸靈玨聞言微微一怔,這確實是一個法子,但要想短時間內籌措到如此多的糧食還是有些困難,江州城是周圍最為富庶的地方,縣城如今雖然未受波及,但縣衙所有的糧食也有限,也不知道能不能幫江州撐過這一遭。

蘇慕自然知曉陸靈玨在擔憂什麽,但如今這已經是最無奈不過的辦法,江州府衙的庫存已經告急,若是對百姓不加以安撫,必定會使得城內掀起腥風血雨。

“此事需要盡快,所以還需要黃將軍也派人助一臂之力。”蘇慕在黃羽麵前站定,輕輕一躬身,“事關百姓生死,還請黃將軍應允。”

目睹了蘇慕剛剛的舉動,黃羽不得不承認自己對他的戒心早已減輕了許多,這個年輕人和那些居高位的酒囊飯袋似乎並不相同,也是實實在在地在為江州百姓考慮,此時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

回府衙告知了杜涵後,後者也是迅速地擬了幾份寫給其餘縣縣令的公文,蘇慕則是讓陸靈玨與將士和府衙的官員一同隨行,一來是為了防止有人作梗,陸靈玨雖不過八品,卻是身負大理寺令牌的朝廷命官,對地方官員也頗有威懾力,二來蘇慕也見識過陸靈玨趕路的速度,由他隨行應當能使這來往的時日縮短不少。

陸靈玨本還有些不願離開,但蘇慕仔仔細細地給他分析了一頓情況後,他便也答應了下來,幾乎沒怎麽休整便帶著人出發了。

他們一走,蘇慕也沒歇著,而是著手開始查起今日疫病突然擴散的原因。事情剛出時他便有些隱隱的猜想,在詢問了幾個突然得了病症的人之後,他便也差不多確定了心中所想,麵色一沉,便帶著人前去了王家的宅院。

早在先前,杜涵便已經在全城都貼滿了通緝令抓捕新羅,卻如同石沉大海杳無音訊,現下看來,當是有人刻意隱瞞了新羅的行蹤,才釀成今日大禍。

蘇慕覺得自己的理智正在逐漸被憤怒所吞噬,新羅對江州城有恨,可這王家在江州城已經繁衍了數代,怎能如此殘害城內無辜百姓?

走到門口,他還沒叩門,便有人慌張地從裏麵跑了出來,把他撞得一個趔趄。

“有鬼!有鬼啊有鬼!”那小廝麵色慘白,見到蘇慕身後站著幾個衙役,便知曉這是府衙裏的大人,跪下後連聲道,“大人,大人我家二公子被鬼附了身啊!”

作者有話要說:

輕輕跪下,好像又遲到了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