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這場硝煙來得很快, 前一日還在安眠的人們,第二日便聽到了震天響的喊殺聲,從前還是共同戍衛山河的同袍,今日便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隻是因為上位者的紛爭, 便要血染整片土地。

街上已經沒有什麽行人, 唯有行色匆匆的將士們不斷往城門口湧去。

“娘, 我害怕。”趴在母親懷裏的小孩捂著自己的耳朵, 帶著哭腔小聲喃喃。

同樣不知道未來如何的母親隻能緊緊摟著孩子,緊張地盯著窗外的動靜。

在這京城之內,唯有一家還依舊敞開的店鋪,那便是古生堂, 白芷不僅沒有關門謝客,反而將招牌就這麽掛在了門外,意思也是再清楚不過了。

若是在戰場之上受了傷,古生堂都可以醫治。

且分文不取。

眼下她正和青兒忙著熬各類藥品, 忙得連坐下來休息的時間都沒留下。

而安定侯府內, 則是一片寂靜。

此番變故發生之快, 讓秦安和幾乎都不敢相信, 前幾日還言笑晏晏的孩子,如今不知身在何處,更是生死未卜。

外界的紛擾似乎都與她沒什麽關係,她安靜地跪坐在祠堂之內,一遍遍地祈求著能讓蘇慕平安回來。

這是一個母親最樸實的願望。

“太子殿下!有……有人來報!”

屋內尚有各路兵馬的統帥還在商議戰策,但這人依舊急匆匆地叩門而入,必定是有什麽要事要稟告。

柳瀟然隻覺得自己的眼皮跳得厲害。

看到眾多人在場, 那人瑟縮了一下, 看向了季允澈。

季允澈大致也能猜到兩三分, 冷聲道:“直說便是。”

那人立刻跪了下來,聲音顫抖:“有……有人來報,安定侯帶著玉璽與遺詔被逼入了山穀,無路可退,跌入山穀之後——便……便不見了蹤影。”

一瞬間,屋內的聲響都消失得幹幹淨淨。

柳瀟然甚至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出的門,又是怎麽回到了神策軍的軍營內。

“怎麽可能?你在胡說什麽!”陸靈玨一把揪住了正在談論此事的將士,幾乎就要把對方推搡到牆縫裏,“你——說——什——麽——”

“我……那都是聽人說的,聽那些回返的人說的,說是趕到的時候就已經遲了,那山穀可深得很啊,估計——”

“住嘴!”祁皓厲聲打斷了他的話,“事情尚未證實,膽敢在這裏亂嚼舌根?”

那士兵顯然受了驚嚇,立刻噤了聲,但陸靈玨已經沒有辦法冷靜下來思考了。

“祁皓,他們在說什麽,他們說的——”

聲音戛然而止,兩個人齊刷刷地停了下來,柳瀟然麵無表情地走了過來,穿過兩人身旁的時候,兩人都感受到了一陣刺骨的寒意。

“大人……”

“你別過去。”祁皓一把拽住了陸靈玨,把人往後拖了拖,“過來。”

陸靈玨被人扯著走了好一會,才勉強回過了神,掙開了手之後,才顫抖著聲音問道:“剛剛……大人那樣,是因為喻之——是因為喻之真的出事了嗎?”

他是自心底不想相信這件事,可是剛剛柳瀟然充滿殺氣的神色,是他從未見過的。

“喻之……喻之真的出事了嗎?”他隻覺得自己的眼眶已經開始不可抑製地發熱,手也不住地微顫,“可是……可是不是已經派人去了嗎?”

祁皓此時雖然也覺得難以置信,但是這樣的事情必然不是空穴來風,蘇慕……應當是真的出了什麽事。

“現在一切都還不是定數,先別急著難過,興許……還會有轉機呢?”

坐在位置上,看著眼前的布防圖出神了許久,才抬起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剛剛他好像聽人說了一個不好的消息,很不好的消息。

他心中的無力和憤怒逐漸浸透了身上的每一處,他想讓那些狼子野心的人付出代價,他頭一回想要不受任何法令的約束,將那些人全都千刀萬剮。

喻之……

那個臨走之前還說要來自己家裏蹭吃蹭喝一輩子的人。

胸口處傳來的一陣陣絞痛將他拉回了現實,窒息感同時湧了上來,但滿腔說不出的情緒,卻到最終都沒能讓他落下眼淚來。

他隻是覺得自己仿佛溺入了水中,無論怎麽張口都無法呼吸。

無數的話仿佛就這麽哽咽在了喉口,吞不下去,吐不出來。

指尖縮在掌心,在不斷收攏的掌心裏劃出了一道道的血痕,痛楚自手心傳來,似乎這樣才可以讓他勉強從這片泥淖裏清醒片刻。

一陣清脆的瓷器摔落的聲響傳了出來,門口的守衛急急忙忙地衝了進來,就看見了雙眼血紅,宛若修羅的柳瀟然。

從來都是清冷如同謫仙一般的柳瀟然,如今正在用那樣的眼神盯著自己,饒是他已經見慣了沙場,也是下意識撲通一聲跪倒在了地上。

他總覺得仿佛有一把利刃已經懸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出去。”

清冷的話一同往日,卻在今時今刻格外悅耳,守衛忙不迭地小跑了出去。

柳瀟然麻木地看著自己手上的血痕,瓷器碎片在手腕上劃出的刻痕帶來的痛楚使得他如今終於能夠集中一部分的注意力去思考對策。

他想去找蘇慕。

但是他知曉季允澈不會允許。

他也知道若是自己這麽做了,貿然打開城門帶來的變數不可估量。

他可以拿自己的性命去賭,但是他不能拿京城去賭,這裏有著千萬他和蘇慕曾一同守護過的人。

看著棕色的桌麵上逐漸泅開深色的痕跡,他失去的各種感官也逐漸回歸了身體,胸口處的那一頁薄薄的紙尚在,但如今揪著胸口能感受到的,隻有深深的絕望。

季允澈加派了人手前往找尋下落,但結果究竟如何,沒有人抱有什麽期待。

那樣深不可測的山穀,是不會留下什麽生機的。

如今雙方同時沒了玉璽和遺詔兩份憑證,城外的季景宸便開始蠢蠢欲動起來,就在第二日,便朝著京城發動了一輪試探,雙方都各自留手,最終打了個平局。

高煥是個慣於利用地形的高手,京城平曠的場地則恰好是他的短板,慕容府的將士雖然頗有威名,但漠北軍的人終究比他們多少一倍有餘,到最後,便不得不將神策軍也編入外攻之伍。

季允澈本以為蘇慕的事情傳回,柳瀟然會徹底成為一枚同樣排不上用場的棋子,但似乎結果與他所想大相徑庭,對方甚至平靜到讓人懷疑他是否知曉此事。

情勢緊急,也容不得他揣摩其中的含義。

興許這兩人之間,也不過就是君子之交,如水一般淡了罷。

金成擅城內布局,卻並不精通各種對陣陣法,最後便是由慕容煬與柳瀟然合作,慕容府與神策軍,曾經也是在冬狩場上動過手的,如今成了共同浴血之人,雖也有死傷,但比起先前已經好了太多。

這般到了第三日,有人來報。

“城門外有一人求見——他——他帶著玉璽!”

此話一出,在座之人無不驚訝。

像是溺水之人終於找到了浮木,柳瀟然的神色久違地發生了些許變化,那是一種不可置信與疑惑相交而成的情緒,這點希望卻在那人來到眾人的麵前後,化為了烏有。

“你是……賀朗將軍之子?”季允澈皺著眉,認出了這個少年,黑色鬥篷之下,是一張早已沾滿了塵土的俊秀臉龐。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玉璽為何會在你身上?”

賀景煦仿佛聽不到一般,將東西托在手上,一言不發,甚至連神色都未曾有絲毫改變。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安定侯……究竟怎麽了?”

“安定侯”三個字像是戳中了賀景煦的脊梁,他微微顫抖了一下,隨即狠狠地伏在了地上,頭靠到地麵時那一聲聲響,讓季允澈都覺得心驚肉跳。

等到他想將人扶起再仔細問話時,就發現地上落了一滴滴的眼淚,那個瞬間,他似乎覺得自己又什麽都不用問了。

就在五日前,賀景煦到了行宮,而蘇慕要他幫的忙也很簡單,便是讓賀景煦替他好好保管玉璽和遺詔兩樣東西。

他一開始並不理解,直到蘇慕用“我不會武功,要是別人搶我就擋不住”的理由給搪塞了過去,他是墨書的時候,很相信自己的公子,如今他做回了賀景煦,也依舊還是對蘇慕的話深信不疑。

直到那一日夜間他昏昏沉沉地睡去,再醒來時便已經是第二日,而周圍的混亂讓他措手不及,數不盡的哀嚎聲在他的耳邊炸開回想,幾乎就要把他拉回那個充滿血色的夜晚。

床頭被人塞了一封信,是蘇慕留給他的。

“墨書,可能是最後一次這麽稱呼你了,玉璽和遺詔茲事體大,我雖無力保證其安全,但卻能盡量為你轉移視線,雙方對陣,這樣東西便是穩定人心的最好利器,你若是醒了,便帶著東西找個機會離開。我會假意逃離,彼時他們的視線便隻會在我身上,這裏必然會放鬆警惕,那便是你離開的最好時機。”

“抱歉,若是之後有機會,再來當麵於你致歉,這份職責,本不是你的。”

賀景煦的腦袋嗡的一聲,衝出門外的時候,從慌亂的宮人口裏得知了安定侯逃離的消息。

他也想去找蘇慕,可是玉璽的重量和那一紙信上凝結的蘇慕的願望,都讓他動彈不得。

他必須要回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