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的長街上, 一家小酒館照舊人滿為患,在坐滿人的桌子旁,有幾個人湊在一起,神秘兮兮地談論著早已傳遍大街小巷的事。

“誒你們聽說了嗎?最近朝堂之上, 出大事了——”

“哎喲, 哪能不知道啊, 這可牽連了不少人啊。”

“這果然啊, 越是平靜,底下的東西啊,就越爛。”

“喲喂,你可少說兩句。”

“怕什麽, 這都連根拔起了,還能有人來……”

瑣碎的聲音不斷鑽入耳朵裏,正在晃動酒杯的人突然在手用了點勁,淡青色的瓷杯頓時裂成了幾瓣, 甚至在那人的手心劃出了幾道血痕, 隻是這人仿佛什麽都感覺不到一般, 隨手取了錠銀子放在了桌上, 揮揮袖子便離開了。

而與此同時,蘇慕和柳瀟然正忙得焦頭爛額。

將這群肮髒的東西連根拔起實在很耗費心力,饒是已經證據確鑿,還有不少人在負隅頑抗,以至於整理各類賬簿人證又花了不少時間。

此事是皇帝親自下旨,兩人免不了要一趟趟往宮裏跑,蘇慕拖著柳瀟然學了一宿的禮儀規範, 昏昏漲漲的腦子裏滿是封建禮儀不可取, 這七七八八的條條框框實在把人給繞暈了, 一不小心出了錯還會被人揪著不放,實在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終於出來了……”

等到走出了宣政殿,蘇慕才錘著自己的肩膀低低地鬆了口氣。

這口氣還沒鬆到底,眼前就如同變戲法一般突然多出了一個人。

來者是個宦官,恭恭敬敬行了禮之後掐著嗓子有些諂媚地笑了笑:“蘇候爺,太子殿下請你過去一敘呢。”

“太子殿下?”蘇慕一愣,這太子和自己是真的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而且不是一向說這太子深居簡出,很少與人打交道麽?

來找自個兒有事?

他大致能猜出,必然和寧王有點關。

太子既隻請了一人,那便隻能一人過去,饒是蘇慕總覺得有些隱隱約約的不妥,但還是迫於無奈隻身前往了,見柳瀟然似乎頗為不放心,蘇慕輕輕捏了捏他的手腕,點了點頭。

“先回去罷。”

這一時半會的也未必就能出得來,天寒地凍的,他可不忍心讓柳瀟然等著。

隨後,他便跟著宦官離開了。

讓太子等著自己前去,他還是頭一回知道自己有這麽大的麵子。

彎彎繞繞了好幾條路,終於進到了一處宮殿。

“殿下就在裏頭等著呢,侯爺進去便可。”

轉而那人又朝著裏麵喚了一聲:“殿下,蘇候爺到。”

“進。”

蘇慕也算是和這位太子有過幾麵之緣,但終歸還是不熟悉,推開門進去的時候隻覺得自己哪兒哪兒都有些不太自在。

身著月白色常服的季允澈正站在書桌前,聽到來人的腳步聲後,他微微一頓,隨即抬起了眼,露出了一個最溫和不過的笑來:“蘇侯爺。”

蘇慕這會自然是不敢抬頭看人的,規規矩矩地開始行禮,打算一氣嗬成地把腦子裏的禮數都過一遍,還沒等到他回顧完,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已經搭上了他的小臂。

“侯爺無需如此多禮,請起。”

聲音溫和,倒是和蘇慕所想中的太子有些出入。

之前聽陸靈玨亂七八糟描述的時候,他還以為這是位鬱鬱不得誌的殿下,應當是個性格陰鬱內向,不喜與人交談的性格,如今從聲音來看,似乎並非如此。

待他抬起眼看清季允澈的模樣時,又不禁是一愣,眉梢都帶了溫和的笑意,哪裏有半分陰鬱的樣子。

“謝太子殿下。”

等到蘇慕小心翼翼地坐下,季允澈便笑眯眯地開口道。

“侯爺這幾日為著朝中這些事奔波,想來應當是頗費了心力,本宮欽佩。”

……

蘇慕真是誠惶誠恐。

“太子殿下言重了。”

不過倒是和他所想的不差,太子開門見山地就說這些,那麽估計來找自己的目的多半也和這個有關了。

這麽來回兜了幾圈,季允澈輕咳一聲,蘇慕立刻心神一凜。

想來這位太子殿下終於是要開始進入正題了。

“這些時日的事情,本宮也稍作了些調查,相比起侯爺來,本宮在某些地方自然是要方便許多。”季允澈慢慢地給自己斟滿了茶水,捧起了杯盞輕輕吹了吹,“倒教本宮查出些舊事來。”

他說話的聲音雖然依舊很是平和,但蘇慕卻從中聽出了幾分其他的意味來。

這太子所說的舊事,不是什麽簡單的事。

“此事與侯爺的父親,也就是曾經的安定侯爺有關。”

蘇慕雖有預感,但卻沒想到是有關蘇儀的事情。

此前他雖有猜測蘇儀的死可能關涉更深層的秘密,但終究沒有找到確切的證據或是明確的指向,因此隻能暫且擱置。

“殿下,此話何意?”蘇慕站起身,神情嚴肅。

季允澈站起身,眼中似乎流露出了幾分悲愴:“侯爺可曾想過,安定侯的戰死並非是因為突厥猖狂,而是有人推波助瀾?”

雖然和這位父親沒有什麽緣分,既沒見上麵也沒能說上話,但這可是原主實打實的親爹,對方要是再賣關子——就有點不禮貌了。

“陸林陸大人,曾是安定侯的副將,他與你的父親一樣,戰死於那一場與突厥的大戰之中,但他曾寄回了一封家書,便在這裏。”

蘇慕雙手接過了季允澈遞過來的泛黃信件,年歲久遠,但信件被保存得非常完好,除了邊角不可避免的磨損之外,字跡清晰可辨。

“這封信中所言,那一戰在開始之前便有端倪,那一戰,寧王隨軍出征,卻妄下論斷,錯判敵情,導致本一片向好的局勢鬥轉之下,而前線的任何情況都無法傳出,陸大人在信中多為不解,而想必蘇候爺定能明白其中曲直。這封信乃是陸大人的一位摯友,正巧途經帶回。但由於信中所寫事關重大,無人敢動,直到幾年前陸老夫人離世,本宮前去吊唁時,陸夫人才將這封信交予本宮。”

蘇慕看著信件中的寥寥數語,一陣寒意自心底而生。

陸林顯然是已經有了預料,他的言辭之間有不解,有不舍,卻並無埋怨,想來埋骨他鄉之時,他隻當這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安定侯似乎爺曾拜訪過與此案有關的諸多官員,想來應當也是對什麽人起了疑心。”季允澈緩緩地坐回了位置上,“隻是,有人先他一步下手為強,安定侯戰無不勝,本該是人人景仰的英雄之輩,卻最終……落了個這般的下場,實在可惜,也實在可惡。”

“可這僅是一封信件,尚且無法——”

“侯爺,信與不信,皆是一念。”季允澈垂著眼,輕輕地說道,“本宮如此,侯爺亦同,而父皇,也是如此。”

身著暗青色服飾的宦官貼心地將人送到了門口,又指了兩位小宮女引著蘇慕出宮,此時雖然是豔陽高照的日子,蘇慕卻覺得天上比正在飄著雪還要涼上幾分。

宮牆迭立,紅牆本該是尊貴的顏色,此時卻顯得有些刺眼,蘇慕默不作聲地慢慢踱步跟著兩個小宮女往前走著,他不擅記路,此時隻需要跟著人走便是了。

“喻之。”

一聲熟悉的呼喚將他的思緒從紛雜的世界裏拽了出來,蘇慕一抬眼,便看到逆光站在麵前的柳瀟然正皺著眉看著自己。

他了然地勾起了一個淡淡的笑:“果然還是在等我。”

都讓你先回去了。

“那你們便不必再跟著了,回去複命罷,外邊天冷。”蘇慕幾步走上前和柳瀟然並肩,轉身吩咐了兩位小宮女先回去,等到兩個小姑娘恭恭敬敬地行了禮離開,他才眯了眯眼睛,看向了柳瀟然,“沒有言軒在身邊,這宮裏於我而言可真是舉步維艱呐。”

“……”柳瀟然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還是什麽都沒問,隻是輕輕點了點頭,“走吧。”

一直到坐上馬車,柳瀟然才輕輕歎了口氣,伸手替蘇慕理了理已經被風吹亂的領口風毛。

“喻之。”

“嗯?”

“不要再笑了。”

蘇慕的身體在一瞬間似乎有些不自在地緊繃了起來,下一刻又像是泄了氣,雖然沒收起臉上的笑,但疲憊的神色卻已經將他如今的心境暴露無遺。

“很難看麽?”

“……不好看。”

沒想到柳瀟然居然真的認真回答了自己這個問題,蘇慕倒是多出了幾分真心的笑意來:“言軒的意思是平日裏的時候,我笑起來好看?”

本就是句沒過腦子的玩笑話,卻沒想柳瀟然頓了頓,又很是認真地點了點頭。

這下讓蘇慕有些不知所措。

其實不用這麽認真地回答這個問題的。

“發生了什麽?”

蘇慕揉著自己有些微紅的耳尖,而罪魁禍首已經轉移了話題,巧妙地切入了正題。

“其實……都是些已經猜到的事情,就是如今乍然知道這些都變成了真的,還是會有些難以接受罷了。”蘇慕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白皙的手腕上纏著一串秦安和剛從妙麗求來的珠子,說是能庇佑他在新的一年裏都無災無難,平平安安。

看著這串珠子,他在想著,蘇儀是不是曾經也有這麽一串,被人千年萬叨地戴在身上,隻為一句“平平安安”。

蘇慕摩挲著冰涼的珠子,像是在自問。

“人怎麽可以這麽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