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流轉。
拂過水流湍急的涇川,掠過根深葉茂的叢林，一路穿山越水卷上最高處的斷崖。
斷崖之上，韓卿抱臂而立，正抬著頭仰望夜空中的璀璨星河。
夜風拂麵而來,她愜意地眯起眼。
忽然,另有風聲自她身後響起,隨即一頭身形矯健的黑麒麟踏風而來,緩緩落到韓卿身邊。
“又在這裏看星星？”
麒麟落地化為人形，逐漸習慣了在兩種形態間切換的葉子涵此刻已經能給自己變化出一身黑色衣物，避免了每次由獸形變為人形就要找地方穿衣服的尷尬。
“嗯。”
韓卿應了聲。
經過上次升級，通靈境由中階進化為高階,空間又變大數倍自不必提,雖還沒出現日升月落，但夜幕中有了長長的星河。
“想靠近點兒看嗎？”
葉子涵問。
韓卿一挑眉，扭頭故意逗他道，“怎麽,你要帶我去看？”
身為一名修士，若想飛去空中看星空那辦法可是太多了，韓卿這麽問無非是想看葉子涵被她逗到耳朵泛紅的樣子，這也算是葉子涵失憶後被新開發出的樂趣之一了。
然而今天她沒能成功，因為葉子涵居然很幹脆地點了頭,“我帶你上去。”
說完朝前一步，在一團暗光中直接化為原形，通體墨黑的斬夜麒麟走到與韓卿比肩的位置緩緩蹲下。
“上來吧。”
識海中響起葉子涵的聲音。
韓卿愣了片刻,而後才恍然回神，噙一抹淺笑翻身跨坐到麒麟後背上。
斬夜麒麟全身上下都覆蓋著宛如琉璃的黑色鱗片，但從腦後到肩背處長著厚實柔軟的鬃毛,坐上去並不硌得慌，甚至軟綿綿暖融融的，十分舒適。
在黑麒麟寬闊而微微凹陷的後背上坐穩，韓卿用手環住麒麟修長的脖頸，攀到他耳朵邊吹了一口氣。
同樣覆蓋著細小鱗片的尖長耳朵立刻抖了一下，識海中同時傳來葉子涵失憶後使用頻率最高的詞匯：“別鬧。”
他好歹是一家之主，總是被伴侶管得死死的還怎麽成。
韓卿得寸進尺地探手過去捏住耳尖，有恃無恐道，“我不。”
就鬧。
反正葉子涵也拿她沒辦法。
高大神駿的黑麒麟聞聲默然片刻，與月光同色的眸子裏閃過一絲無奈。
算了，管得死死的就管得死死的吧。
反正斬夜麒麟從來獨門獨戶過日子，就算夫綱不振也沒別人知道。
“坐穩了。”
叮囑了韓卿一句，黑麒麟後腿一彈乘風而起，徑直向著星空飛去。
韓卿半坐半倚在黑麒麟身上，紗質的衣袖裙擺被風吹動，像滴入水中的墨一般飄散綻放。
星空離她越來越近，大地離她越來越遠，然而黑麒麟還不曾停下，依舊向上飛著。
韓卿摟緊黑麒麟的脖頸，心中陡然生出一種即將與葉子涵攜手逃離這個世界的錯覺。
或許，也不是不可以。
她抬眼凝視著頭頂似遠又近的星河，這不是尋常外界的天空，是曾經屬於通天路的星空，等到補全通靈境，說不定真的可以沿著這處星空一直飛到上界去。
“上麵過不去了。”
葉子涵傳音過來，“這裏有一層透明結界攔著，無法繼續向上。”
“啊，果然還不行。”
韓卿並不意外，她坐直身子朝上方探出手去，在距離頭頂約兩尺的地方摸到了那層透明結界，“通靈境還未完全，等搜集到剩下的兩種五行之精，大概就可以飛過去了。”
黑麒麟回過頭，銀灰色眸子裏倒映著身披星光的少女。
星光同樣灑在他身上。
突然間，像海麵泛起的波光那樣，一些記憶碎片從混沌成一團亂麻的腦海深處翻騰出來。
這些記憶碎片並不連貫，隻是一些散碎的畫麵，畫麵上無一例外都是少女的身影，有站在一處梨花月色相映成趣的小院中的，也有提著草編蚱蜢笑意盈盈的，還有穿著一身如火嫁衣，眉目嫣然的。
這些畫麵一一重疊，最終又變回眼前人。
“在想什麽呢？”
韓卿不知何時已經收回仰視星空的目光，一雙被星光映亮的眼睛正含笑注視著葉子涵，“從剛才起就在發呆。”
“我……想起了一些過去。”
葉子涵下意識答道，說完又補充道，“可惜想起得不多，隻有幾個畫麵。”
聽葉子涵說記憶恢複，韓卿的目光微妙地漂移了一下。
“那可真是太好了。”
韓卿半是開心半是違心道，“你不要著急，記憶隻要開始恢複就是好苗頭，而且……就算真的想不起來也不要緊啊，隻要我們在一起，舊的記憶沒了，我們可以製造新的記憶，不要給自己施加壓力。”
“雖然這樣說也沒錯。”
葉子涵用獨角輕輕蹭了一下韓卿的額頭，“但你是我選擇的伴侶，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刻，與我而言都珍貴無比。”
“我不想失去它們。”
“恰如我不想失去你。”
噗通、噗通。
伴隨著心跳加速的聲音，韓卿的臉頰開始升溫。
失去記憶後，這還是葉子涵第一次對她說出類似於告白的話。
瞬時的欣喜，在夜空裏開出大片大片的花。
韓卿大笑起來，笑著笑著身子一歪，在黑麒麟緊張的注視下噗通一聲倒向他後背，再伸手摟緊他的脖頸。
“子涵。”
她攀住葉子涵的脖子，朝向後攏著的耳朵裏低語，“既然你這麽珍視我，那今晚要不要陪我一起睡呀？”
沒錯，葉子涵自打失憶後，不但變得單純好騙，連麵皮都比以前薄了不少，明明知道兩人是伴侶關係，可他堅決不肯跟韓卿睡到一起。
眨眼一個多月都過去了，情況還沒有絲毫好轉，讓韓卿懊惱得不行，如今可算抓到機會，她立刻將此事提了出來。
聽完韓卿的話後，高大的黑麒麟身形一僵。
也虧了有鱗片蓋著，不然此刻韓卿定然會看到他爆紅的一張臉。
“不行不行，這……太過孟浪了。”
閃耀的星光下，黑麒麟把頭搖成撥浪鼓，“最少要等領地占好再修好巢穴，阿卿你再忍耐一下吧。”
韓卿深吸一口氣，似笑非笑地掐著黑麒麟耳朵道，“可咱們孩子都有了，之前也沒見你‘忍耐’啊。”
好吧，雖然孩子是假的。
但葉子涵之前沒“忍耐”過可是千真萬確，所以韓卿說得理直氣壯，特別有底氣。
“這……”
葉子涵被韓卿堵得啞口無言。
韓卿見狀微微一笑，準備乘勝追擊，打定主意今天得把自家男人拐回房，結果還不等她說什麽，龍魂先在腦海裏開了口，“風暴停了，可以起航了。”
“……”
韓卿瞬間理解了西遊記裏即將把唐僧下鍋卻聽說孫悟空打上門來的妖精們的心情。
“當然，你也可以選擇繼續。”
龍魂慢悠悠道，“無非就是在同一個地方多漂幾天而已。”
“……”
韓卿心裏掙紮片刻，最後歎氣道，“算了，鬼知道無妄海上的晴天能持續多久，走了，繼續出發。”
一個多月前，韓卿帶著葉子涵重新開啟了無妄海之旅，這次他們的目的地是遠在無妄海南岸的昆吾界。
數九寒冬的無妄海比夏日裏還要狂暴，風暴一場緊接著一場，因為靈舟應付不來這些天災，而眼下又沒有急著趕路的需求，所以每逢風暴來襲，韓卿都會帶著葉子涵避入通靈境，隻叫龍魂負責留意外界狀況。
風暴持續的時間有長有短，長則五日，短則兩天，兩人這一路走走停停，真正用在趕路上的時間還不到十天。
所以韓卿才忍痛放棄了逗葉子涵的良機，從通靈境內傳送出來繼續朝南邊進發。
葉子涵也一道兒跟了出來，離開通靈境後他就變回人形，抱著一歲枯榮坐到船頭——這是韓卿在龍魂的授意下特意要求的，因為斬夜麒麟自帶高階妖獸的氣場威壓，能讓許多海中妖獸望風而逃，這樣就能避免在趕路時被海獸騷擾拖慢行程。
風暴剛剛平息的海麵上還殘留著暴雨的氣息，成群的盜夜鷗停在海麵上梳理著羽毛，這些隻在風暴中出沒的妖禽剛剛飽餐一頓，等休整完畢就要準備返巢。
靈舟自盜夜鷗群停留的海麵上劃過，驚飛幾隻正衝著船頭的鳥。
韓卿跟葉子涵背靠背坐著，正在專心致誌地看地圖，然而看了許久也看不出個所以然——過了靖海神都，這片海域便再沒有別的可以用來推測距離的地標，唯一能確定的隻有前行的方向，至於此刻他們走到哪兒了、還有多久才能到昆吾等等，完全是兩眼一抹黑。
將地圖收回雲水戒，韓卿頭朝後一仰靠到葉子涵身上，用力抻了個懶腰。
“阿卿，我們以前是不是在一個有梨花樹的院子裏住過。”
感受著自後背傳來的體溫，葉子涵輕聲問道，“那裏是我們的家嗎？”
看來他想起的畫麵裏有鎖雲居。
韓卿莞爾，“是呀，有那麽一座小院子，不過那不是我們的家，隻是一個暫時的住處。”
說完，她忽然察覺到除了樹海，她跟葉子涵到現在為止竟然還沒有一處真正意義上的家。
這可不是個叫人高興的消息。
不如……
心念一轉，韓卿雙眼倏地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