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千鳴的目光從恨劍挪至韓卿臉上,在看到對方清明如初的眸光時微微一怔。
“你沒有得到恨劍的傳承。”
他篤定道。
“那種會讓人失去自我的傳承,不要也罷。”
韓卿搖搖頭。
就在剛剛,她與識海內的葉子涵聯手擊敗陸不歸,有聲音告知她可以開始融合完整的恨劍傳承,但她選擇了拒絕。
被同一個人接連拒絕的恨劍憤怒不已,卻又無可奈何——眼前女子有著一顆堅定無比的心,一旦打定主意,威逼利誘都不能更改半分。
“他死去太久了。”
雲千鳴目光重新下移,看向韓卿手裏的長劍,“你所擊敗的隻是一縷執念,並不代表恨劍就是他如今的水準,拒絕這樣一份傳承,我著實替你惋惜。”
“我知道他很強。”
韓卿說到此處頓了片刻,她沒有說自己是在葉子涵的協助下才擊敗陸不歸的,但眸光卻難免帶出幾分柔軟,“隻是執著於恨的強大不再是我所追求的。”
葉子涵曾說過,是韓卿救贖了他的生命,如今她卻覺得,兩個人是等同的。
救贖他人的人,也被他人以愛救贖。
“當然,為了離開他的識海之境,我還是答應了他一件事。”
韓卿衝雲千鳴舉起手中劍,“我答應替他打敗你。”
“哦?”
雲千鳴輕輕一挑眉,俄而淡然笑道,“誌向不小。”
如果韓卿接受了恨劍傳承,現在的確有與他一戰之力,但她拒絕了。
所以現在的她變成了不自量力。
“沒辦法。”
韓卿語氣很輕巧,“答應別人了,總不能說到不做到吧。”
“如果你要代陸不歸而戰,那我會動真格的。”
雲千鳴挪開目光看向遠處被霜雪覆蓋的叢林——在神木穀裏,這些雪很快就會融化,“到那時,我不會再手下留情,即便你是洛星的客人,也有死的可能——你還要堅持嗎?”
在聽見雲千鳴說不會手下留情時,韓卿右手攥了兩下,說實話,她之前也沒感受過雲千鳴有手下留情。
“當然要堅持。”
韓卿深吸一口氣,右腳向後一撤,“前輩,請賜教。”
雲千鳴眸光微動,隨後手掌一翻,一副點綴著金色仙鶴裝飾的玄鐵木劍匣憑空現於身前,他將左手搭在劍匣外側,自上而下輕撫過暗沉的匣身邊緣,當手指落到最下端時,劍匣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柄淡金色長劍。
“來吧。”
握住許久未碰的佩劍,感受到劍身傳遞而來的喜悅之情,雲千鳴淡然道,“如他所願,今時今日,我們之間便做個了結。”
“咦?”
當雲千鳴取出佩劍北辰時,不遠處,坐在榕樹梢上的洛星眉尖一挑,“他居然拿起了北辰——你說,以他現在的狀態,能揮出幾劍?”
她問的自然是站在身旁的慶戎。
“最多三劍。”
慶戎臭著一張臉道,“他必定會用至極三招,三劍之後,不管誰輸誰贏,我們都要下去收拾爛攤子!”
洛星笑笑,眸光在慶戎臉上轉了一圈才回到韓卿那邊去,“雲千鳴等這一天也等很久了吧。”
之前,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所謂的“恨劍傳人”找上門來,但他們無一例外不過是被恨劍執念影響的庸才罷了。唯獨這次,恨劍居然同時挑中了兩個人:一個白家的小少爺,另一個,就是來求醫的韓卿。
慶戎看了洛星一眼,“左不過雲千鳴的私事,你高興什麽?”
“看到朋友得償所願,難道不值得高興?”
洛星笑道。
慶戎哼了一聲沒再言語。
兩人交談之際,樹下的兩人已經交上手,劍光交錯間狂風四起,連大榕樹的樹梢都被吹得起伏不定。
慶戎手一揮,幾根青藤卷出將他跟洛星牢牢固定在枝椏間,“不出兩招,韓卿必敗。”
“我倒覺得不盡然,一方心有顧忌,一方放手一搏,勝負之數在五五開,就看天運更加青睞誰了。”
洛星單手托腮,悠哉道,“要不咱們打個賭?”
“不打。”
慶戎迅速別開頭,“反正我總是輸。”
世人常說,千金易得,知己難求。
年少時的雲千鳴每每提及此都顯得特別驕傲,因為別人可能終其一生都找不到的知己,他有。
相識第一年,兩個對劍道有著同樣熱愛的年輕人一拍即合,結伴遊過大半個北溟。
他們比肩戰鬥,月下共飲,醉後向彼此傾吐心中抱負。
高山流水遇知音,這樣的快活在少年人來說實在奢侈,但在那些縱酒高歌的日子裏,他們誰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雲千鳴手中北辰一斜,擋住韓卿自側麵刺來的一劍,本想趁機反製,結果對方隻是虛晃一槍,一擊未中立即抽身後退毫不戀戰。
不止這一擊,此後韓卿每一次現身,都虛虛實實叫人分辨不清到底是佯攻還是真的要出劍。
“雖然沒得到恨劍傳承,他的花架子,你倒是學得有幾分相似。”
又一次打退韓卿的攻擊後,雲千鳴淡淡開口道。
相識第五年,世家子出身的陸不歸接到征召令,拉著他一道加入魔皇的先鋒軍,為了一展心中鴻途,四處征戰。
然而雲千鳴卻在那時開始夜不能寐,每到夜深人靜,眼前總是會晃過被征伐而死的“敵人”慘狀,鼻端也始終繚繞著血腥之氣。
輾轉反側之際,他忍不住捫心自問,這樣做,真的是對的嗎?
但陸不歸對此毫不在意,“生在北溟的戰士,哪一個不是踏著敵人的鮮血建功立業的呢?”
被斥為“花架子”的韓卿並不惱怒,迅如電光的攻擊又持續了片刻,而後韓卿忽然掐起一道劍訣,道了一聲,“聚!”
雲千鳴一怔,這才發現身旁不是何時多出來了一些散亂淡薄的霧氣,此刻霧氣突然收攏聚集起來,在雲千鳴四周凝做幾十條寒光凜冽的絲線,將他前後左右上下所有去路盡數封堵。
“哈哈。”
錯愕一瞬後,雲千鳴低笑出聲,“原來如此。”
說完身形一側,雲千鳴禦劍使出第一招!
來了!
韓卿心道。
她從來不是莽撞之人,敢選在此時挑戰雲千鳴,除了答應恨劍替他決鬥這一點,更重要的是陸不歸曾給她演示過雲千鳴的至極三招。
不但演示,他還說出了破招之法!
相識第六年,陸不歸成了北溟人人敬畏的定疆侯,在沒有征戰的閑暇時,他依舊愛帶著好酒來找雲千鳴。
隻是往日你來我往的高談闊論,如今變成一人說,一人聽。
雲千鳴看著杯盞中淡紅色的酒液,淺酌一口後將它緩緩放下。
這一年,他的眼睛似乎出了問題,不管看什麽,都帶著一層血色。
第七年。
雲千鳴也封了侯。
侯可以擁有自己的屬地,但這屬地必須要自己去打來。
“走,我們去找一塊你喜歡的領地。”
在雲千鳴封侯當晚,陸不歸慣例帶了酒來祝賀,“我知道你最近不愛打仗,沒關係,你隻管挑,挑好哪裏我便替你打哪裏。”
陸不歸仰頭灌下一杯酒,“就算你選中三君的屬地,我也定會替你打來。”
“……你為何要這麽做?”
雲千鳴捏著酒杯問道,曾經最愛的瓊漿玉液,如今已經變得苦澀難以入喉。
“你問這個問題好奇怪。”
陸不歸大笑道,“我們是好兄弟啊。”
相識第八年。
一場風暴打散了雲千鳴帶兵的船隻,將他送上一片遍開奇花異草的島嶼,生活在島上的居民看起來閑適愜意,半點兒不似北溟百姓那般將抗爭與廝殺鐫刻在眉宇間。
他在這片號稱被靖海神女庇佑的島嶼上生活了半載,這半年中,他沒有拿過劍,也沒再殺過人,困擾他許久的血腥氣與血色也都慢慢消退。
原來,除了日日廝殺征戰,他還可以選擇這樣活著?
第九年。
尋友心切的陸不歸帶領著魔族大軍,來到這片島嶼。
“原來你喜歡這樣的地方。”
摯友重逢的喜悅,最終被一句話輕易打散,“我這便去殺了這片島嶼的統治者,從今往後,這裏就歸屬於你了!”
同樣在第九年。
雲千鳴時隔許久重新持劍,這一次,他的劍卻指向了摯友。
自那一刻起,決裂的兩人,變成這世間最理解彼此的仇敵。
之後又過了許多年。
雲千鳴已經記不清,他跟陸不歸之間到底對決過幾次,他贏了幾次,對方又贏過幾次。
因為不論誰輸誰贏,雙方其實都沒有贏家。
他隻記得最後一戰,當他切斷陸不歸的右臂,劍尖懸停在對方喉頭時,陸不歸忽然仰天大笑起來。
“雲千鳴,我隻有你這一個朋友,想不到,也就是這一個朋友,能讓我萬劫不複。”
遍身染血的陸不歸口中在笑,眼中卻燃著無邊恨火,“陸不歸不會忘記你親手贈予的恥辱!就算化身為鬼,也一定會來找你清償此恨!”
話音落下,陸不歸傾身向前,讓北辰劍穿透了自己的喉嚨。
兩行血淚,自雲千鳴垂下的眸中淌出。
他此生,也隻有一個朋友而已。
終究,不複當年。
陸不歸死後,雲千鳴按照魔族的習俗將他葬於海中,而他則成了靖海神都的王。
不是魔族的侯,是隻屬於靖海神都的,隻護衛這一方土地的王。
多年後,北溟出現一名癲狂的不死劍客,自稱恨劍,名陸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