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仔,你願意跟我離開嗎?”
礦洞中,當韓卿抱著啞仔問出這句話時,四周景色忽然出現了驚人變化。
原本無處不在的黑暗,猶如潮水般四下裏退去,幾片桃花瓣打著旋兒在兩人身邊飄落。
韓卿愕然抬頭,發現身旁不知何時多出一棵巨大的桃樹,樹身至少要有十人合抱,樹冠豐茂,枝丫橫生,枝上開滿了密密匝匝的桃花。
桃花樹下,坐著一個人。
此人生得修眉長目,身形清瘦,穿一襲簡簡單單青色道衣,卻自帶一股說不出的風流氣度。
但,他身上沒有一絲生機。
雖然眉目如生,可韓卿第一眼看到時就確認了一件事,這個人已經死了。
花樹,樹下的人,有時一個,有時兩個。
韓卿一下子想到了石室裏的畫,也因此想到了那把讓她驚豔不已的劍柄。
此人難道就是劍柄的主人?
啞仔撒開韓卿的手,跑到那人身邊,撿走他膝蓋上搭著的一根桃枝。
那枝上還開著幾簇鮮豔的桃花。
“啊。”
啞仔跑回來,將花枝遞到韓卿麵前。
“你要把它送給我?”
韓卿歪了歪頭,問道。
啞仔點點頭。
“謝謝。”
韓卿笑著接過桃枝,“這支花真漂亮。”
把桃花捏在手裏轉了一圈,她回過頭去看葉殘心——從來到這處特殊空間起,葉殘心就再沒出過聲,這叫她覺得有些異樣。
但她身後空空如也,根本沒有葉殘心的身影。
韓卿悚然一驚,連忙回頭看向啞仔,“啞仔,你看到葉殘心了嗎?”
啞仔眨了眨霧蒙蒙的眼,似乎並未聽懂。
“龍魂!葉殘心呢!”
指望不上口不能言的啞仔,韓卿趕緊去敲龍魂。
“就在你身後。”
龍魂給出一個叫她意外的答案。
“可我看不到他。”
韓卿依稀記得剛傳到這邊來時,葉殘心還站在她身後,就這麽一會兒功夫他能跑到哪兒去?
她抬起手朝剛剛葉殘心站過的位置一探,確定那裏沒有人。
“他在一個特殊位麵。”
龍魂道,“這裏是悲劍孤舟雲缺的傳承之地,他一進來就被送到傳承空間裏去了。”
悲劍孤舟雲缺的傳承之地?
韓卿被龍魂這句話裏夾帶的大量信息衝得腦殼發暈,“這裏居然是悲劍的地盤?”
那眼前這個死去的人,難道就是孤舟雲缺?
“你知道這麽重要的消息怎麽都不提醒我……”
韓卿覺得之前認真籌劃打探孤舟雲缺消息的自己像個傻子。
“是你把係統設置成非喊勿擾模式的。”
龍魂淡定回道。
“……我不是,我沒有!”
韓卿立刻否認,“我怎麽不記得自己設定過!”
“在你初次加載係統的第一分三十二秒,我正在給你宣讀係統條例時。”
龍魂一板一眼調出係統設置記錄,“你說了一句‘煩死了,閉嘴’,係統經過智能信息處理,為您設定了這個模式。”
所以這破係統還記仇了是嗎?
韓卿扶額。
“我還以為這段北溟之旅會很漫長呢。”
片刻後,她在心中歎了口氣,“想不到剛邁出第一腳,就到終點線了。”
“人生本就不是一張一成不變的計劃表,它充滿了各種意外。”
龍魂給出一句極有哲理的安慰,“有的好有的壞,你得學著及早習慣。”
“我已經夠習慣這些意外了。”
韓卿抬抬手指,從雲水戒裏拿出兩個小圓凳擺好,坐下,抬眼去看又跑回樹下撿樹枝的啞仔,“喏,那也是個意外。”
將來開宗立派桃李滿天下的葉子涵還沒收徒呢,她倒是先撿了一個徒弟。
這徒弟還不是人類。
“龍魂,我可以把啞仔帶進通靈境吧?”
她谘詢道。
“你是通靈境的主人,這種事情不必問我。”
龍魂慢條斯理回答。
“這不是跟你客氣客氣嘛。”
韓卿笑道。
“帶葉子涵進去前也沒見您客氣過。”
龍魂似乎意有所指。
“……”
韓卿默了一瞬,“龍魂,我怎麽覺得你比以前毒舌了?”
在她沒召喚對方這段時間,他是不是又跑主腦那裏加載了什麽亂七八糟的插件?
“你想多了。”
龍魂的語氣淡如清風,“想太多是病,得治。”
一陣風起,花落如雨。
但這些花瓣卻統統落不到葉殘心身上,不等靠近,它們就被劍氣彈開。
“這裏是哪兒。”
將一歲枯榮倒扣掌心,葉殘心開口問麵前盤膝而坐的青衫男子,“我妻子呢?”
“咦?”
青衫男子長眉一挑,露出一副感興趣的表情來,“劍修居然還能娶妻?”
葉殘心閉了閉眼,幹脆無視這個聽起來並不怎麽友好的話題,把對話重新扯回原點,“這裏是什麽地方?”
“這話問得好。”
青衫男子爽朗一笑,“其實我也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我曾行過萬水千山,後來走累了,見此處風景不錯,索性坐下歇歇腳,如果你一定要個答案,那這裏就是歇腳處。”
葉殘心聞言眸光一冷,“你帶我來此到底有何目的?”
說著,手中一歲枯榮已經挪至身前。
“哈哈。”
青衫男子笑著搖頭,“年輕人啊,真是不經逗——不過你搞錯了一件事,不是我帶你來這裏,是你自己走進來的。”
“我來這裏之前一步未動。”
葉殘心眯了眯眼。
“你的心動了。”
青衫男子笑吟吟道,“心向往之,而神趨之。”
聽了這話,葉殘心腦海中靈光一閃,“你是孤舟雲缺?”
啪啪啪。
孤舟雲缺鼓了幾下掌,“小夥子不錯啊,已經很久沒有人敢當著我的麵直呼我姓名了,這其實是件很無奈的事,要知道,我從來不是一個凶殘不講道理的人——啊不,妖。”
說罷,他慢悠悠站起身,順手折下一根花枝握在手中,“小夥子,你既是劍修,可敢跟我比試一場?”
“贏了你就能離開?”
葉殘心口中問著,手已經掐起劍訣。
孤舟雲缺一笑,手中花枝一抬,劍氣卷動落花,奔襲而來。
“你就那麽想離開?”
長劍與花枝交錯瞬間,孤舟雲缺的話在葉殘心耳畔響起,“為了你的妻子?”
葉殘心眉心一擰,長劍橫掃,以劍氣震飛殺至麵前的花瓣。
“天下劍修,多以劍為道。”
數不勝數的花瓣不斷撲向葉殘心,孤舟雲缺一邊攻擊一邊道,“將執念牽在一個人身上,道心亦隨之起滅,小夥子,你的道可真是孤注一擲。”
“沒人說過你話很多嗎?”
葉殘心應對得並不輕鬆,花瓣本是輕盈之物,但當它承接了孤舟雲缺的劍意後,每一片都變得重逾千鈞,偏偏這片空間不知有什麽古怪,不光是他自創的三思劍,還是癡劍譚悅容那裏習來的刹那芳華劍,在這裏都施展不開。
他隻能憑借最基礎的劍氣與劍法,硬扛著跟孤舟雲缺過招,沒過多久額上就見了汗。
“人老了就容易變囉嗦嘛。”
孤舟雲缺笑道,“你要體諒。”
笑完身形一晃,原地消失,再出現時已經來到葉殘心身後。
孤舟雲缺手中花枝輕點,在葉殘心後心後頸與右手手腕上各留下一片花瓣,“你輸了。”
葉殘心手中劍一頓。
孤舟雲缺說的沒錯。
如果他拿的是真劍,如果他認真出招,自己現在已經身首異處。
“再來!”
葉殘心將一歲枯榮收歸劍鞘,轉身衝孤舟雲缺道。
“哈哈哈哈。”
孤舟雲缺大笑幾聲,衝他擺擺手,“不來了不來了,我這一把老骨頭,再打下去怕是要散了——小子,你叫什麽名字?”
葉殘心頓了頓,回道,“昆吾,葉子涵。”
“葉子涵。”
孤舟雲缺點點頭,“昆吾也是代有才人出啊,不錯不錯,你既是昆吾來的,那該知道旭明宗吧。”
“在下正是旭明宗門人。”
葉殘心回道。
“咦?那可真是巧了。”
孤舟雲缺眼睛一亮,“那安承運可還在旭明宗?”
“在。”
葉殘心點頭。
“那老小子可真能活啊。”
孤舟雲缺嘿嘿笑起來,笑到一半又轉為歎息,“葉子涵,等你回旭明宗時,幫我給他帶句話吧——你就跟他說,‘不夢洲裏有好酒,一醉能解萬古愁’。”
“前輩。”
葉殘心正色道,“這句話不工整。”
“你對劍修不要要求太多了。”
孤舟雲缺又變回那副笑嘻嘻的模樣,“對了,安承運現在混成掌門了嗎?”
“他如今是太上長老。”
葉殘心據實以告。
“太上長老啊。”
孤舟雲缺眼底浮出一抹懷念,“要是當年我沒有執意離開昆吾回到不夢洲,如今大概也能混個太上長老當當——不過我也不後悔就是了,如今我可是世人皆知的悲劍,你說對不對?”
“每個人的選擇,最終都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葉殘心看向孤舟雲缺,“倒是前輩叫我知道了什麽叫聞名不如見麵,您與傳聞中的悲劍感覺相去甚遠。”
“哈哈,難道以悲悟劍,就要天天哭啼啼的?”
孤舟雲缺倚靠到桃花樹上,“以悲悟道者,先看日出為喜、日落為悲;花開為喜、花落為悲;春日萬物生發為喜、凜冬萬籟俱寂為悲,再後來,看日出為悲,日落亦為悲,花開葉落,皆能體其悲意,等到最後,得悟天地之大悲大慧,最終見悲不悲,其心悠然也,始悟真道。”
他抬手捏住一片飛過的花瓣,正準備接著說他的“道”,忽然間神色一凝,片刻後口中道了一句,“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