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一呼一吸,天地驟變。

碧水青山,天高雲淡。

有清泉潺潺,有蝶群嬉戲,有靈獸成群結伴自林間一閃而過。

韓卿神情略顯忐忑地注視著葉殘心。

心髒在加速鼓噪著,她不知自己這衝動的選擇對不對,但有一點她很確定——比起讓葉殘心拿性命涉險,她寧願把通靈境的存在暴露出來。

值得慶幸的是,在昆吾界內洞天福地雖然稀少,卻不是絕無僅有,至少她不必費心思跟葉殘心解釋通靈境是個怎樣的存在。

她隻需要給通靈境編一個比較合理的來路就成。

比方說,推到師尊譚悅容頭上。

就這麽辦吧,她覺得挺合適的!

背鍋之人找好,韓卿心下大定,隻等葉殘心開口相問了。

結果她抱著這種想法,一等就是一炷香。

葉殘心居然一直一言不發,隻目光灼灼地看著她,仿佛根本沒覺察到周邊的變化。

——所以這算什麽情況?

難道又把人嚇傻了?

韓卿被盯得心裏直發毛,正絞盡腦汁想著怎麽打破僵局呢,在她對麵,葉殘心終於有了動作。

他抬起手,在韓卿空無一物的右眼眼角下撫過,又慢慢下滑,挪到耳垂那粒朱砂痣上。

“阿卿。”

唇角緩緩向上揚起,葉殘心這一瞬間的笑容,叫韓卿恍惚間看見了當初的少年。

“韓卿。”

再開口時,葉殘心聲音有些沙啞,“我總算等到你一句實話了。”

大腦空白了三秒後,韓卿僵著一張臉敲龍魂:“我剛才……說什麽實話了?”

龍魂沒回答,隻是將方才的存檔調出來直接播放。

“我韓卿也不是個事事需要你頂在前麵的廢物!”

“我韓卿也不是個……”

“我韓卿……”

“韓卿。”

“聽清楚了嗎?”

連續重播多次後,龍魂淡淡問。

“聽清了……”

韓卿一臉的生無可戀,“請問係統能提供時光倒流服務嗎?”

“沒有。”

龍魂輕巧答道,“死心吧。”

“阿卿。”

現實中,葉殘心繼續說著,“既然你已經回來,那麽當初答應過我的事,是不是該兌現了?”

“我……我答應過你的事?”

韓卿這會兒整個人都是麻的,大腦幾乎已經失去思考能力,即便聽見葉殘心的話也根本想不出答案,隻是下意識重複了一遍。

“是啊。”

葉殘心深深凝視著她,“阿卿可不要說你忘了,當初在鎖龍澗裏,你一字一句,親口答應過我的事。”

鎖龍澗!

如果說韓卿的腦子已經亂成一片混沌,那鎖龍澗這三個字就是劈開混沌的巨斧,一下子將她心底所有的僥幸與逃避盡數劈開。

一輪圓月高懸。

鎖龍澗內,寒香千葉蓮的香氣交織著血蠱飄遠,守在乘雲宗山門外的妖獸群隨即開始躁動。

韓卿浸在寒潭中,臉色微微泛白,神情無悲無喜。

她聽見山上傳來的雜亂聲響,聽見大陣破碎時乘雲宗修士們的驚呼。

濃重的血腥氣隨風而來,就跟韓家被滅門那日一模一樣。

身後傳來腳步聲。

韓卿將身子朝水麵上浮了浮,同時歪過頭來看過去。

來的是葉子涵。

他大約是從乘雲宗內一路拚殺過來的,一襲藍色道衣被妖獸血染成發黑的暗紅色,握劍的手臂微微顫抖,劍尖不斷朝下滴著血。

“阿卿。”

葉子涵站到岸邊,聲音嘶啞道,“收手吧……”

“你在說什麽?”

韓卿抬起眼仰視著岸邊的男人。

清冷月光下,搖曳蓮葉間,她勾著的嘴角似笑非笑,“我聽不懂。”

“阿卿,我知道這次妖獸潮是你引來的。”

葉子涵又朝前走了幾步,“我知道你恨乘雲宗,可今日乘雲宗設宴,山門內有不少三大派的弟子,你這麽做必定會惹怒三大派……收手吧阿卿!”

韓卿聽得心底暗笑,她何嚐不知道選在今日動手會惹怒三大派,從而引動三大派聯手追殺呢?

可這是任務要求的,她沒得選,也不想選。

“開弓沒有回頭箭,子涵,我現在即便停手,又哪裏有退路可走呢?”

韓卿本可以直接拒絕葉子涵,並借著血蠱掩護退走,但她心念一轉,卻選擇留下。

既然葉子涵主動送上門來,那她就把最後一個任務做完。

“怎麽會沒有退路?”

韓卿的回答叫葉子涵眼底亮起一簇光,“阿卿,你現在停手,我們可以趁事情沒鬧大離開昆吾,去東海、去西荒,甚至去北溟,天廣地闊,世間又不是隻有昆吾一處修真境,隻要想走,哪兒不是我們的路呢?”

“嗬……哪兒不是路,說的也是。”

這些充滿了天真幻想的話叫韓卿輕笑一聲,但她沒有反駁,而是朝岸邊伸出手,“子涵,拉我上岸——泡了半天骨頭都凍僵了。”

話語中竟還帶著幾分撒嬌意味。

葉子涵怔了怔,俯身去拉韓卿的手。

而後,水花四濺。

葉子涵猝不及防被拽下了水。

“阿卿你!”

話未說完就被一個吻堵了回去,四周飄**著的清冷荷香不知何時愈發濃鬱起來,葉子涵原本驚疑的目光微微凝滯。

“子涵。”

耳邊繚繞著他朝思暮想的聲音,仿佛沾滿了蜜糖的毒藥,明明帶著致命的危險,卻叫人無法不沉溺其中,“你是不是喜歡我?”

“我在昆吾沒有家。”

“你若喜歡我,不必媒妁之言,不必三書六禮。”

“你給我一個家,我便做你的娘子,以天為媒以地為證,我們合籍為道侶,自此一生不離不棄,天廣地闊,我隨你一道去浪跡天涯。”

“可好?”

說完,韓卿以手指心,自取三滴心口血凝於指尖,“我願以心口血為誓。”

月光下,葉子涵凝視著韓卿指尖的三滴血珠,片刻後扯開道衣,也從自己心口取了三滴血。

那一刻的少年人,當真以為自己即將得償所願。

——

“人人都說鎖龍澗的水是冷的,那一夜我卻幾乎被水燙得站不穩。”

葉殘心拉起韓卿的手壓到自己心口,“從那裏離開後,我依著你說的,去置了處宅子。”

說起過去,他臉上還掛著那副仿若當年的笑,隻有臉側的魔紋與暗紅雙眸在在提醒著韓卿,他已不同往日,“雖然你說不必三書六禮,可我想,即是成親,旁人有的,你也該有。”

“我去尋人打聽成親要用的東西,一樣樣買回來把家裏布置好。”

龍鳳燭,同心扣,鴛鴦被,大紅色的燈籠。

還有成對的杯盞碗筷。

他懷揣著一顆滿是希冀的心,笨拙又虔誠地親手布置著他們的未來。

“我是個被趕出家門的棄子。”

葉殘心的聲音愈發低沉,隱隱還帶著一絲哽咽,“不止阿卿你沒有家,我也沒有。”

“你說願意嫁給我的時候,我以為我們要有家了——阿卿,你能想象得出當時我有多開心嗎?”

結果,就在喜堂快要布置完成時,傳來一個消息。

答應他收手的韓卿,借那三滴交換誓言的心口血布下噬魂大陣,一舉擄走了全部葉家人。

屬於少年葉子涵的全部憧憬與欣喜,在那一刻徹底破碎。

“阿卿。”

葉殘心還在笑,說話時雙唇卻在輕顫,“你於心何忍。”

他把韓卿的手緊緊壓上心口,“那之後,我又前往鎖龍澗,才發現那裏的水的確是冷的。”

“原來一切,不過是我的一場夢。”

隻可惜,好夢從來最易醒。

心跳一下一下,隔著胸腔撞擊著韓卿的掌心。

韓卿雙唇開合了幾下,卻始終不知該說些什麽,或者,能說些什麽。

“……對不起。”

縈繞心間的千言萬語,最終化作三個單薄的字。

“阿卿,我恨過你。”

葉殘心輕聲道,“恨你冷心無情,恨你背信棄義。”

“你恨我是應該的。”

韓卿艱難開口。

葉子涵抬起另一隻手,用拇指撫過韓卿柔軟的唇,也製止了她沒說完的話,“可我最恨的還是沒用的自己,如果當初我能更強一些,你是不是就不會選擇用那種方式離開我。”

“跟你沒關係。”

韓卿垂下雙眸搖搖頭,“子涵,千錯萬錯都是我,你不要再為此自責,過去就叫它過去吧……”

“叫它過去?好啊。”

葉殘心手掌一挪,放到韓卿頸後將她帶進自己懷中,迫使她抬眼跟自己對視,“阿卿,我要求不多,隻要你把當初以心血起誓的事情做到,過去就讓它過去。”

“葉殘心……”

韓卿一時間目露猶豫。

“怎麽,你親口說過的話也想反悔?”

葉殘心笑吟吟問她,臉側的魔紋又有了活動的跡象。

“不,我不會反悔。”

韓卿搖搖頭,“隻是你當真分得清愛跟恨嗎?”

眼前的葉殘心在她心裏並不能跟葉子涵完全畫上等號,“而且你做出的決定,葉子涵又是否認同呢?”

萬一……

萬一葉子涵並不想這樣做呢?

“你在擔心這個?”

葉殘心彎起眼睛一笑,“放心,如果葉子涵不愛你——”

他俯身,湊到韓卿耳邊一字一句道,“他活不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