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閣樓,韓卿握著那顆珠子徑直上了二樓。
盡管外麵經曆了一場大戰,但閣樓內沒有受到分毫波及,依舊維持著原本歲月靜好的樣子。
韓卿把迷仙引放回妝台上,再看看鏡中映著的自己,搖頭一笑。
她把那身紅衣換下,穿回自己的衣裳,再掐法訣清掉妝容,整備完,才輕吸一口氣,撩開垂掛在架子上的輕紗簾幔走進內廳。
內廳的**,靜靜躺著一名紅衣女子,熟悉的鵝蛋臉,熟悉的眉眼,原來癡劍劍令化形之時,全然是照著譚悅容的容貌來變化的。
韓卿走到床前,將手中珠子放到長眠的女子枕邊,而後後退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前輩,擾您清靜非我所願,請您多多包涵。”
說罷,她起身打量了一下內廳構造,內廳的擺設並不多,除了這張床,便隻有一副矮櫃,櫃上擺著幾個沒有上鎖的小箱子,韓卿走過去,把箱子一一打開。
箱子裏分別歸置著外表顏色不同的儲物袋,韓卿試著探入神識,大約因為主人早已不在的關係,沒受到什麽阻撓就探進去了。
她撿著裝有玉簡材料與鑄器圖譜的儲物袋收進通靈境,那些裝著服飾的便沒有去碰。
最後一個小箱子打開,裏麵裝著一本泛著瑩瑩光華的手記,旁邊還有兩枚繡有魚戲蓮花圖案的儲物荷包。
韓卿猶豫了一下,手腕一翻,準備把箱子合攏。
“拿去吧。”
忽然間,身後傳來女子聲音。
韓卿一驚,猛然回頭,卻見方才還靜靜臥於**的女子竟然不知何時坐到了床邊,手中還把玩著她帶進來的那枚珠子。
“嚇到你了?”
見韓卿滿眼戒備,譚悅容微微一笑,抬手指了指床內側,“不必怕,我不過是一縷神識。”
韓卿順著她的手指朝裏麵一看,果然,譚悅容的身體還躺在原處。
“那本手記裏記載著我多年鑄劍心得,對你應該有些用處。”
譚悅容輕撫著掌心裏的珠子,“荷包內裝著我搜集來的靈植靈木種子,在我活著的時候,它們都是極罕見的,雖不知如今情況如何,你一並取走便是,若能用得上,那是再好不過。”
“前輩……”
韓卿看了眼那枚珠子,又抬眼看向譚悅容,欲言又止。
譚悅容莞爾,“我知道是你將她打散的,不過是她有錯在先,如今落得這個下場不過咎由自取、因果自擔,怨不得你。”
“前輩深明大義。”
韓卿心底鬆了一口氣,能不動手那自然最好,天絕地滅符可是很貴的。
“今年是什麽年份了?”
譚悅容問。
“定武三千一百零三年。”
韓卿說完立刻補上之前的年份,“定武是三千年前誅魔之戰後新定的年號,之前寒雲、蘇合各持續了有萬年左右,後來的長明共有六千年,終止於北溟入侵。”
“哦……已經是定武三千年了。”
譚悅容點點頭,“我是蘇合三十五年生人,死的時候還沒到長明,算一算,活了近萬年,如今死也死了快一萬年了。”
她自**起身,飄到韓卿跟前兒圍著她轉了一圈,“死的時間太久,如今我能保持清醒的時日越來越短,這次還是你以赤雲石鑄劍叩門,才將我重新喚醒——起初,我以為你是來尋找傳承與神劍的,但後來發現並非如此,小丫頭,你不是劍修。”
譚悅容在韓卿麵前停下,直視著她道,“所以你千辛萬苦來到這裏,究竟是為了誰?你又是否有決心,與那個人一同闖過煉心之境呢?”
煉心境是什麽地方啊?
韓卿的問題還沒來及說出口,對麵譚悅容已經抬手一揮,她腳下驀的一空,整個人立刻墜落下去!
“去尋找你的答案吧。”
譚悅容的聲音自遙遠的虛空中傳來,“我在煉心境裏等你。”
下墜持續了約莫一刻鍾,四周一片黑暗,用肉眼看不到任何物體,韓卿試著探出神識,結果連神識都發散不出去。
難道這是煉心境的考驗之一?
她心想。
忽然,一隻手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
“誰!”
什麽都看不見的韓卿立刻喝問道,並奮力開始朝回抽手。
未果。
對方握得很緊。
“阿卿,是我。”
葉子涵這句話傳來的一瞬,四周暗沉入混沌的黑暗中,開始亮起星光。
兩人仿佛身處一片無邊無際的夜空,相擁著自深處墜落。
“你怎麽進來的?”
韓卿抬眼,眸光與葉子涵相對,“你也進到閣樓裏了?”
“沒有。”
葉子涵搖搖頭,“我守在閣樓外,突然跌落下來就看到了你——這是何處?”
“癡劍前輩說這裏是煉心境。”
韓卿扒著葉子涵肩膀左右看看,星光在她的視線中湧起,向上方飛去,“這裏好像天盡頭一樣。”
葉子涵挪開視線去看上浮的星光,“如果真是天盡頭,也不錯。”
“瞎說什麽呢……”
韓卿捶他一下,繼續打量周圍試圖找尋落腳之處。
“餘自幼愛劍,六齡鑄得生平第一把劍,甚惜之……”
就在這時,星海深處忽然傳來譚悅容的聲音。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留心聽去。
沒隔多久,那聲音再次響起,將癡劍譚悅容的生平娓娓道來——六歲展現鑄劍天賦,七歲背井離鄉拜師學藝,十三歲出師,經由師父指點前往當時擁有著鑄造師最高技藝傳承的天工城,學徒三載,在十六歲那年通過考核正式成為天工城內一名鑄劍師。
至二十一歲,便憑借其高超的鑄劍手藝名聲大噪,成為一代鑄劍大師。
二十二歲,於三界靈寶品鑒大會上偶遇情劍曲不悔,自此知道了人間情愛為何物,次年,舉行道侶合籍大典。
之後十餘年,兩人鶼鰈情深、恩愛非常。
三十五歲,譚悅容接受天工城主委托為其子鑄劍,材料尚缺一味蜃海幻珠,曲不悔為取幻珠身赴北溟,不慎殞命北溟冰海,譚悅容先是痛失摯愛,後又被人陷害導致鑄劍失敗,自此舍去天工城的身份,開始了一生流浪。
“赤雲石,乃是不悔尋回為吾鑄劍之物,吾前去北溟,取赤雲石、情人骨、海底砂、心口血為材,經九九八十一日,得一劍,名為癡心,不悔屍骸被送回時,手中緊握兩枚幻珠,取其一裝於劍柄,另一枚則嵌在他當日親手打造的桃花簪上。”
“吾一生浪**,惟有一劍相伴,至垂暮之年,劍開靈智,化出一名女子,形神皆似吾,卻自名不悔,吾方知一生相伴始終是他,不悔終不悔。”
這句話說完,韓卿隻覺腳下一浮,人便從墜落狀態變為飄浮,可葉子涵卻還直直向下墜去。
“子涵!!”
韓卿慌忙伸手試圖拽住葉子涵,但他幾乎眨眼便消失在星海之中。
“小丫頭。”
譚悅容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韓卿迅速回頭,原來不知何時,譚悅容已經浮在她身後。
“葉子涵呢?你把他弄去哪裏了?”
韓卿追問道。
譚悅容笑了笑,“他在他該去的地方,這裏是煉心境,你的心與他的心並不在一處,倘若心不在一起,即使手握得再緊,還是會分開。”
這仿佛話中有話的回答叫韓卿一時語塞,嘴巴開合幾下,卻不知還能再說什麽。
譚悅容與她並肩飄浮到一處,放眼望向遙遠的星光之海,“我這一生活了近萬年,可我覺得,這將近萬年的時光,不如十幾年漫長,或者說,我的餘生一直徘徊在那十幾年,終我一生都沒能再離開。”
“我……不太能理解。”
韓卿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開口時卻覺得喉頭有些發澀。
“不識情為何物,怎知情深幾許。”
譚悅容搖搖頭,“進入忘塵園時,你鑄的石劍將我喚醒,在你身上,我看到了年少不知愁的我,但可惜,沒有找到完整的我。”
她衝韓卿伸出手,“相逢即是緣,伸手過來。”
韓卿猶豫了一下,也跟著抬起手,隨後譚悅容將自己的手覆蓋到她的手上。
“你不是劍修,也無癡守之心,不能得癡劍傳承,但你在鑄造一脈上天賦超絕,我便將當年獨創的鑄造之法傳授與你,算是全了你我這未盡的緣分。”
譚悅容說完,掌心浮起一團光暈,慢慢融合到韓卿體內。
雖然隻是融合了一小團光,韓卿卻覺得識海中轟的嗡鳴一下,隨即便好似置身光之洪流,無數信息伴隨著光向她傾瀉而來。
葉子涵還在向下墜落。
掌心雖還殘留著韓卿的溫度,可無邊無際的夜幕星海中,隻剩他一人。
“害怕嗎?”
譚悅容的聲音忽然再度響起,“被棄在原地時,一個人枯守淒清長夜時,麵對不知何時才是盡頭的等待時。”
“你怕過嗎?”
譚悅容的每句話,都成功揭開葉子涵心頭一道深埋的疤。
風雪斷崖上的生死相隔,十年枯守的日日夜夜,以及,無法確定的結果。
葉子涵的眸底開始隱隱泛起暗紅色。
“此身清正,卻為情入魔,你應該知道,踏出這一步,便沒有回頭路可走,葉子涵,你可曾為此後悔過?”
譚悅容又問。
“我……”
葉子涵閉了閉眼,堅定道,“不悔。”
星海中沉寂許久,最終傳來一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