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昆吾,黎家。

在整個昆吾人緣都不怎麽好的黎家,自從老祖黎源道殞身後氣焰收斂了不少,從上到下一大家子全都夾起尾巴做人,再加上自開年至今不算消停的失蹤謎案,讓一些跟黎家不對頭的勢力抽不出時間來收拾他們,到讓黎家得了喘息之機。

黎家老宅位於陰山西麓,背靠東北麵朝西南,但凡懂點風水走勢的人都知道,門開西南是陽宅大忌,不過在黎家這種天天跟死人打交道的家族來說,倒也相得益彰。因整座宅院是倚山而建,所以最裏麵的主院,地勢也最高,站到主院閣樓上,就能輕輕鬆鬆俯瞰整個黎家乃至山下風光。

這日清晨,一隻火鳥劃破陰雲密布的天空,徑直飛入黎家,一路來到主院才收攏翅膀落到閣樓二層的欄杆上。停穩身形的火鳥低頭梳理了一下後背羽毛,須臾叼出一隻翅膀半透明的小蝴蝶來。

火鳥一撒嘴,蝴蝶展翅飛到負手站於欄杆前的墨雲非身旁,化成少年單膝下跪,“大人。”

“玲瓏心取來了?”

墨雲非並未正眼看他,他的目光正穿過層層晨間薄霧,投向陰山山腳下的一處峽穀。

“啟稟大人,鎏玥大人失手了。”

白明冉神色間有些緊張,“記千秋身邊有能人異士,幫他擋住了鎏玥大人的攻擊,後來……斬夜麒麟與那個女人趕到,保險起見,鎏玥大人沒有冒然再出手。”

還在梳理羽毛的畢方聞言頓了頓,往地上一飛化為人形,“那個女人真是陰魂不散,早知她如此難纏,當初在靈竹府就該斬草除根才是。”

墨雲非沒搭茬。

他最討厭“早知、如果”這一類的詞,因為一旦說出口,就代表這件事他已無能為力。

“鎏玥如今何在?”

墨雲非緩聲問道。

“還在西昆吾盯著那女人的動向。”

白明冉垂首回道,“她們此前身在落仙穀,看路線,短時間內不會回東昆吾這邊。”

短時間內不會回來嗎?

墨雲非目光依舊鎖在那處峽穀入口,半晌嘴角一揚,“繼續盯好。”

說罷,紅光一閃,人就從閣樓上消失不見,再出現時,已經到了那處峽穀。

峽穀口外,飄**著濃鬱的霧氣,這些看似尋常的霧氣內實則潛伏著重重殺機,但它們隻針對不經允許冒然闖入的外來者,墨雲非顯然不在此列。當他向峽穀內走去時,霧氣甚至自動分向兩側,給他讓出一條路來。

“墨先生。”

霧氣後,負責守衛的黎家人齊齊向墨雲非行禮。

他抬手讓幾人起身,一邊朝峽穀深處走一邊問道,“今日醒了幾個?”

“最近送來的修士裏十二人化身失敗,變為了荒鬼。”

為首的黎家人趕緊跟上,“倒是之前抓來的旭明宗執刑堂弟子裏生來得正好,這會兒估計快醒了。”

旭明宗執刑堂……在那幾個修士身上種下的,是覓影與追痕的荒種,若他二人成功蘇醒,對他來說確實是個不小的助力。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不多遠,前方便出現一個傳送陣,陣紋亮滅之間,四周景象驟變,竟是來到了一處陰冷無比的石室,石室長寬各有近二十丈,本來十分寬敞的地麵上,此時整整齊齊擺放著九排棺材,石室盡頭處開著扇門,門對麵有個一模一樣擺滿棺材的石室,兩者間連通著一條走廊。

墨雲非走到一個嚴絲合縫的棺材旁邊,曲起手指輕叩兩下,裏麵登時傳來一陣激烈抓撓聲。

“這個還在化生當中,目前還拿不準能否成功。”

跟上來的黎家人朝前一步,“旭明宗的人在這邊兒,墨先生請隨我來。”

兩人隨即離開入走廊,那石廊四通八達,每隔二十餘丈距離就開,那些入口便密密麻麻,可想而知被拘於石室內的修士與百姓又有多少。

黎家人前頭帶路,引著墨雲非來到一處編號為“乙字肆號”的石室內,這石室裏,隻餘下最靠牆邊的兩具,有沉悶的心跳聲從棺木內傳出。

“就是這兩個。”

路已帶到,黎家人躬身退出石室,將墨雲非一人留在此處。

墨雲非信步走到兩具棺材前,同樣曲起手指在棺材板上輕叩,充斥在石室間的心跳聲隨著輕叩開始加速。

忽然間,被他叩住的棺材爆裂開恐後湧出,流淌了一地。但這些**仿佛有自我意識般,竟然繞開了就站在棺木旁的墨雲非,在他腳邊留出一片空隙。

等**流出,棺木間變得空無一物,墨雲非倒也不吃驚,他垂眸凝視這地上那些**,似笑非笑道,“怎麽,睡得太久,忘記如何變成人形了嗎?”

那些**凝滯片刻,竟然開始向回收攏,在聚做一團時開始像人一樣站立起來,並最終凝練出人類外表。

“還以為追痕能醒在你前頭,想不到是你先蘇醒。”

墨雲非雙手環胸,目光從俯視變為平視,“再世為人的感覺如何,覓影?”

通靈境內,安承運結束了他的瞎逛之旅,心滿意足地回到小院中,彼時天色已晚,孩子們早就被敲打去睡了,連清音懸蒼兩個與“孩子”這種存在相差十萬八千裏的,如今也跟真正的孩子們一道兒早睡早起。

小院內隻留了一盞浮燈,等待著晚歸的主人們。

“今晚月色這麽好。”

安承運笑吟吟問道,“不如我們來秉燭夜談?”

“沒有蠟燭。”

韓卿淡定道。

“哎呀,有燈就行。”

安承運大笑道,“年輕人,對待我這種三千多歲的老人家你要多一點耐心。”

三千多歲的老人家會隨便變成幺蛾子嚇人一跳嗎?

韓卿在心中慢慢翻了個白眼。

一炷香後,小院內擺出一張方桌,上麵放著新泡的茶,以及韓卿儲物袋裏最後的食物存貨。

“芙蓉酥啊。”

安承運拈起一塊點心來咬了口,“清崖蘇記的,這家子做點心的口味是正,說起來,清崖蘇記可是曆經兩個年代的老字號了,當初花師姐也愛吃他們家的點心,不過那時候蘇記當家的拿手絕活不是芙蓉酥,而是玲瓏丸子,如今蘇記雖還賣玲瓏丸子,餡料到底調不出祖上風味,倒是這芙蓉酥又成了一絕。”

時移世易,時光的流逝滲透在這世間每一個不經意的細節裏,微妙,卻又讓人無法忽視。

“對了,小遠之前跟我說,他不想回旭明宗,想要留在這兒跟著陸師父學劍法。”

安承運吃掉那個芙蓉酥,又伸手去拿別的點心,口中似是不經意問道,“若我沒看錯,陸不歸是魔族吧?”

“是魔族,但也不算正兒八經的魔族。”

韓卿提起茶壺給安承運續上茶水,“他早就死了,魂魄寄付在佩劍上,嚴格來說應該是劍靈。”

“難怪他身上的魔氣時隱時現,原來是這樣。”

安承運聞言點了點頭。

“說起來,這陸不歸也算與您的兄長以及花前輩齊名,是五神劍當中的怒劍。”

韓卿又補充道,“隻是小遠從前可沒露出什麽想學劍法的意思,這會兒怎麽忽然變了主意。”

“年少時遇到強者,總難免心折,他有心上進,所以我就想問問你們二人的意見。”

安承運端起茶水啜飲一口,又將茶杯放下,“若是你們不介意,那我就把他留在這兒,讓他專心習劍。”

“誒?”

安承運的話叫韓卿有些吃驚,“安長老,您樂意他跟著陸不歸習劍?”

若是他沒發現陸不歸的特殊身份就算了,可他明明發現了。

在她看來,安家與魔族大約是最不共戴天的,安承運怎麽想都不會同意安寧遠的請求才對。可他偏偏同意了,不單同意,還主動開口問他們倆介不介意。

安承運笑起來,“但凡他願意學,陸不歸願意教,你們願意收留,那這件事跟我又有什麽關係呢。”

他用手握住身前的茶杯,將它輕緩地轉動起來,“說起來你們可能不信,在誅魔之戰開打前,北溟與昆吾之間並沒有如現今這般壁壘分明,書上說有不少魔修跑去北溟,其實不然,當初前去北溟的,不止有魔修,也有尋常修士,他們去北溟獵捕魔獸,或者采挖搜集靈礦靈植,與此同時,也有一些魔族因向往昆吾的道與功法,想方設法來這邊入門修煉。所以在我而言,跟一個魔族習劍,並不是多麽不可理解的事起來雖有些瘋癲偏執,卻仍守著心中底線,可為人師。”

“居然……還有這種事?”

韓卿立刻轉頭去看葉子涵,“我完全沒聽說過。”

就連讀過的書籍裏,都沒提到過這些。

葉子涵搖搖頭,他同樣不知道安承運提的這些事,大概因為荒族很不合群,而斬夜麒麟又是不合群的荒族裏最不合群的存在,所以孤陋寡聞。

“沒聽說過就對了,和平的秩序建立起來大概需要上萬年。”

安承運輕籲一口氣,“可要摧毀它,隻需要一場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