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卿本以為,花宴是來殺源種之氣,不敵而後才被侵蝕附體的。
但眼前發生的一切顛覆了她的認知,因為無論如何,花宴都不應該敗得這麽快。
再想想她之前的囑托,韓卿終於知道了,花宴從一開始就是抱著與源種之氣同歸於盡的心思前來的,所以她才會讓自己盡快轉告安承鈺,讓對方下手殺了她。
為了將傷亡減低到最小,同時盡快結束這場漫長的戰爭,花宴選擇了最慘烈又最有效的方式,來為這一切畫上句點——她在斬殺了周圍看守後,直接吸納了源種之氣。
沒有實體的源種之氣沒有弱點,那麽,擁有了身體之後呢?
直至花宴的身體倒在地上,安承鈺都沒有拔出刺在花宴心口的長劍。
吸納了源種之氣的花宴皮膚已經變成淡青色,她的雙眼還睜著,凝視著眼前人的目光平靜無比。有黑氣自傷口處朝外湧,那些黑氣與尋常黑霧不同,在韓卿眼裏,它們像極了在拚死掙紮的鬼魅,費盡全力想要從禁錮著它們的人類身體中逃出。
但安承鈺不會給它這個機會。
他誦讀了一段口訣,隨著口訣,四麵八方飛來一道道顏色各異的光,等這些光芒飛近,韓卿才看清光芒裏裹著的全是劍。
“長明六千年,青雲劍宗合全宗之力,清剿魔族餘孽。”
隨著安承鈺的話音,一柄柄長劍落到花宴身旁,將她整個人圍在中央,“至荒古原,我宗弟子兩千一百二十一人,陣亡一千九百五十七。”
越來越多的劍飛至,劍身上亮著不滅的光。
“吾輩以劍為骨,以魂為屏。”
安承鈺打出最後一個法訣,“築魂為界,北溟諸魔,到此界止!”
喝聲落,劍光起。
尋光劍劍柄上的鈴鐺響得愈發激烈起來。
“節點馬上就要到了。”
見韓卿還沒有做出應對,龍魂隻得出言提醒道,“錯過這次,時間重置後又是一度輪回。”
耽誤的時間尚且不提,關鍵是重置後韓卿會不會也被羵羊的能力禁錮無法再離開,龍魂並不能給出確定的答案。
韓卿當然知道節點馬上就要到了,也知道繼續留在這處過往時光中對她弊大於利。
但看著還在從遠處不斷飛來的劍光,甚至那些活著的劍修也都持劍飛來,紛紛祭出自己的劍甘願獻出魂魄與生命,隻為築起一道讓魔族永生永世不能逾越的邊界,她手中的風華三千,就無論如何都無法刺出。
“劍魂不滅。”
安承鈺道,“萬古長存。”
他獻祭出的,不止是逝去戰友的劍與魂魄,也不止活著的那些戰友,還有他自己。
或者說,他自己才是這場獻祭當中的重中之重。
鮮血自他的口耳眼鼻中不斷湧出,有金色的光自他心口浮出,散做一道道湧向地上躺著的花宴。
“劍魂不滅!!”
那些活著趕來的劍修跟著喊道,“萬古長存!”
在一聲聲呼喊中,這些鐵骨錚錚的修士相繼化作血霧,最終糅合著魂魄之光投身圍在花宴旁的靈劍大陣中。
光影血霧中,一道沛然之氣迅速充斥天地間,以花宴為中心向兩旁快速擴展開,但凡氣息經過之處,魔氣**然無存,天清地朗,靈氣重現!
已經化身血人的安承鈺將手按到尋光劍上,他的雙眼已經看不見了,隻能用手指摸索著勾住鈴鐺上係的紅線。
叮鈴,叮鈴。
鈴鐺聲聲。
“阿宴。”
也曾朝夕相伴,也曾比肩而戰,滿心傾慕眷戀,最終隻化作一聲輕喚。
說出這兩個字,好似用盡了他最後的力氣,喜劍安承鈺身形化作飛灰,形神俱滅,隻餘一點熒光落到花宴早已闔起的眼睫上,久久不肯散去。
韓卿拔劍,一點寒光如驚鴻掠影,一劍斬碎懸於尋光劍劍柄上的雕花鈴鐺。
當莫問道人說出韓卿所在時,葉子涵問如何才能進入白霧區域。
莫問道人剛要回答,身後鈴鐺突然泠泠作響。
“已經到時間了嗎?”
莫問道人扭頭看了眼鈴鐺,笑歎一句,緊接著身形化作透明,憑空消失在葉子涵麵前。
鈴鐺碎了。
韓卿斬碎鈴鐺後站於原地,靜靜等待著周邊景象散去。
最先消失的是花宴的屍體,而後是滿地血跡,遠處橫屍的魔族。
最終,隻有懸浮空中的靈劍一直存在著,仿佛時間的流逝與否對它沒有任何意義。
有腳步聲由遠及近,韓卿轉頭看去,發現來人竟是安承鈺。
“安師兄?”
韓卿詫異道,“怎麽會?”
難道她出手晚了?時空還是被土精羵羊給重置了?
“不必驚訝。”
安承鈺淡笑道,“你確實已經從過去的無限輪回中離開了。”
離開了?
她已經回到正常時間線上了嗎?
韓卿半信半疑道,“那麽說,師兄當年活下來了?”
以安承鈺當初的年紀與修為,能活到現如今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安承鈺搖了搖頭,“沒有,如你所見,我死了。”
韓卿聞言眸光微閃。
安承鈺接著道,“既能離開輪回之境,想來你也知道了羵羊。”
他盤腿坐到韓卿麵前,懷中斜斜抱著尋光劍,劍柄上係著根空****的紅線,再開口時語氣中有了些許感慨,“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阿宴的鈴鐺中寄住著羵羊,本以為死後萬般皆空,想不到,對我跟阿宴來說,死並不算是終結。”
雕花鈴鐺是花宴的祖傳之物,寄住其中的土精羵羊也將花宴當做自己的小主人,它不舍主人這般死去,竟然在安承鈺瀕死之際奪走他最後一絲神魂,以此為憑依獲得力量,施展神通禁錮住最後這段時光——即為“過去的過去”。
但這樣做,也導致了退魔結界出現缺口,雖事後安承鈺設法修補過,但被源種之氣附體的花宴屍體卻不見了。
她變成了半人半魔的怪物。
為了不讓她為禍人間,安承鈺借羵羊之力鎖住第二段時光,將魔化的花宴與已經算不得人的自己一並鎖住,這便是“過去的現在”。
“如今你打碎鈴鐺,羵羊之力將散,我也該去跟她做最後的了結了。”
安承鈺說完緩緩起身,灰白的發絲在風中輕輕拂動,“趁我還能走動路。”
“安師兄……不,安前輩。”
韓卿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頭湧上來的澀意,“我能幫你們做點兒什麽嗎?”
安承鈺離開的腳步一頓,“把他們留下的話帶回去吧。”
“好。”
韓卿點頭。
“還有,當年我以殘魂之身,設法將斷裂的尋光劍送回昆吾,還因一念之私,說阿宴陷入長眠卻未身亡,承運那小子是個死心眼,必定不會給阿宴刻寫碑文——跟他說,阿宴已經去了……照實說好了。”
他的阿宴,不該因他當時的一時糊塗而獨自湮滅在這漫長的時光中。
“我會將花師姐犧牲的真相告知他們的。”
韓卿繼續點頭。
“如此便好。”
把這件事處理好,他便當真了無遺憾了。
安承鈺舉步朝前走去,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下,回過頭來衝韓卿一笑,“差點忘了,尋光劍是你補好的吧?”
“是晚輩補的。”
韓卿下意識看了眼安承鈺抱在懷裏的劍。
“謝了。”
安承鈺衝她一歪頭,“你把它補得很好,它很開心。”
“那是……晚輩身為鑄器師的本分。”
韓卿輕聲道。
“你是個好孩子。”
安承鈺點了點頭,“看到你我就知道,昆吾現在一定變得很不錯,我們做的一切,都是有價值的。”
這個評價,讓韓卿臉頰有些發燙。
她覺得自己可能沒有安承鈺想得那麽好,她沒有那種能為蒼生犧牲自己的覺悟,何德何能擔得起安承鈺這句話。
一個光團包裹著兩枚玉簡飛至韓卿麵前。
“勞煩你這麽多次,一點心意,還請不要嫌棄。”
留下這句話後,安承鈺信步走入前方飄**著的淡淡霧氣中。
這一次,他沒再回頭。
等到安承鈺的背影消失不見,韓卿才探手自光團中取出那兩枚玉簡,探入神識一看,裏麵記載的正是安承鈺與花宴的畢生所學與他們成名後的獨創招式。
這是來自喜劍與怒劍的傳承,也是身為前輩,對晚輩的最高期許。
“這處空間也開始消散了。”
約莫過了兩炷香,一直盡責感知著周圍的龍魂開了口,“大概那邊已經快結束了——這次你不想過去看了嗎?”
“不去了。”
韓卿將兩枚玉簡鄭重收好,“最後的告別時刻,我就不去打擾他們兩個了。”
過了今日,失去土精羵羊神力的安承鈺與魔化的花宴都將重入輪回,這段在凝固的時光裏持續了三千多年的過往,也真正地成為了過去。
韓卿站在原地,遙遙看著安承鈺離去的方向,隨著時光被釋放,那裏原本密布的霧氣在逐漸消散,恰如安承鈺刺殺花宴那刻般。
當陽光灑落,韓卿朝那個方向走去,走著走著,她開始拔腳飛奔。
一陣風拂過,鈴聲輕送。
韓卿看見座八卦祭壇,引她入荒古原的尋光劍正靜靜插在祭壇中心,一柄赤紅色長劍與它交叉相依,一同留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