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襄坐在金魚池中的敞榭裏, 靜靜等待著她的母親和妹妹過來。

金魚池,亦是後世圓明園四十景中的一處,乾隆時期名為“坦坦****”, 是圓明園中最大的觀賞錦鯉之處。

乾隆母子十分喜歡這裏, 這是乾隆登基之後經常陪著熹貴妃過來休息遊玩的地方。

如今這裏倒是並沒有為雍正所重視,當然也就沒有那麽多好聽的名字, 好看的匾額,其實很少有人過來。

桃實準備了一些點心,放在敞榭的石桌上。

而後向她道:“貴人要不要加件披風,怕是這湖上風大, 若是感了風寒便不好了。”

婉襄微微地點了點頭,撫著披風上瓜瓞綿綿紋樣出了片刻的神。

係統給予她的那些劉婉襄的記憶更像是一個數據庫, 除卻劉婉襄自己的事,其他的需要特定的鑰匙才能打開, 並不能隨心所欲地調動。

腦海中隻有一個模糊的形象, 所以她到現在還不知道劉婉襄的母親、妹妹長得是什麽樣子。

劉滿是個矮個子, 看起來其貌不揚,又經曆過許多風霜的中年男人。

可劉婉襄生得其實不錯,她的母親和妹妹應該也是美麗的。

桃實站在她身旁, 猶猶豫豫地開了口,“貴人,您方才在寧嬪娘娘麵前說了那些話, 會不會……”

會不會不太好, 會不會惹來更多的報複,會不會適得其反。

在這樣的語境裏, 聯想到的一切都是不好的。

婉襄笑了笑, 站起來走到了敞榭邊緣, 看著水中自由自在遊動的錦鯉。

桃實是兆佳福晉從怡親王府裏為她挑上來的人,一家人都捏在兆佳福晉手裏,絕對可靠。

桃實的性情樸實,婉襄喜歡逗她。

“我就是不希望她再來害我,所以才這樣做的呀,小桃實。”

她把魚食灑在水裏,看著這些錦鯉爭搶。

“大家都是錦鯉,食物不過就是那麽多,偶然得了一些,當然就會想要爭搶。”

“可若是她們中間出了一條以小魚為食的魚呢?那就沒有人敢跟她為敵了,見了她都要繞著走。”

一味地示弱是在等著旁人可憐,後宮之中更是弱肉強食,隻有讓旁人都知道她不好惹,她們才不會想著欺辱暗害她。

這也隻是一方麵,婉襄好像越來越少會想起劉婉襄原本的人格了。

桃實似懂非懂,隻是一直為婉襄捧著魚食盒。

她們兩個人的倒影都被爭搶的魚兒揉碎了,婉襄抬起頭看著桃實懵然的樣子,一時間又覺得她可愛。

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臉,“你呀,不用管這些事,隻需要做好宮女的本分就好了。

桃實也並不以為忤,反而安心地笑了笑。

“貴人主子心中都有計較便好了,奴才不過白問一句。奴才在家時額娘也常常這樣同奴才說,現在有種回家了的感覺。”

有的人敏銳,有的人遲鈍。聰明的人並不一定比蠢鈍的人討人喜歡。

婉襄望著她,忽而想起先一步回到紫禁城中整理殿宇的桃葉。

“桃實。”她猶豫著開了口,“你知道桃葉和馬佳侍衛之間的事麽?”

桃葉是主動請求先一步回到紫禁城中去的,就在見過馬佳·巴袞那一日。

“這……”桃實分明知道什麽,卻猶豫著不肯說。

這也是很正常的事,畢竟是旁人的隱私。

婉襄隻好道:“我問這件事其實沒有其他的意思,青年男女,**是很正常的事。”

這是婉襄首先想到的,他們之間可能的關係。

“隻是桃葉和馬佳侍衛畢竟地位懸殊,我害怕她會在他那裏受挫。第一次愛上的人,總歸很難忘……”

“不是的!”

桃實下意識地反駁她,“不是這樣的。”

話都已經說到這裏,忠誠也是為奴的品德。

“桃葉姐姐並不喜歡馬佳大人,是馬佳大人一直給桃葉姐姐送東西,說要跟她道歉。”

婉襄立刻皺了眉,“這是什麽意思?他難道已經同桃葉道過很多次歉了?他都送了她什麽東西?”

宮闈之中男女私相授受可是大罪,馬佳·巴袞和桃葉之間的地位更猶如雲泥之別。

並不是她看不起桃葉,隻是她認為身在這個朝代就應該遵守這個朝代的規則。

這於馬佳·巴袞而言不過是一段年少時的風流韻事,可於桃葉而言,或許就會將她打入萬劫不複之地。

桃實見婉襄表情嚴肅,一下子更慌張。

“不是的,不是的主子。他雖然送了桃葉姐姐好幾次東西,但並沒有什麽貴重之物,不過是些尋常用具,或是糕點之類。”

“桃葉姐姐隻收過一次,收的也是糕點,甚至連那一次她都沒有吃,隻是把它們分給了萬字房灑掃的宮人。”

桃葉要求提前回到宮中,隻怕就是因為這件事。她能夠拎得清,婉襄稍稍放心了些。

不過等她回到紫禁城中,她還是要好好地同桃葉談一談。

婉襄正這樣想著,一抬頭便看見了由女官引導,正朝著她走過來的一老一少兩個女子。

在看清她們麵容的那一瞬間裏,她握住了鑰匙,無數的回憶紛至遝來,幾乎令她承受不住。

桃實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和見到劉滿的時候一樣,淚水在一瞬間滾滾而下。

年老的婦人很快也認出了自己的女兒,加快了腳步幾乎趕上引路的女官,終究又無可奈何地慢下來。

她們都在等。

等到婉襄的母親白桂枝,以及妹妹婉成終於走到她麵前行禮的時候。

婉襄回過身去,立於敞榭之中沒有動。“多謝月榮姑姑為我額娘以及妹妹引路。”

桃實在這時候自然而然地取出了一隻荷包,恭敬地遞給了月榮。

這都是宮中不成文的規矩,誰都不會做一些不該做的事情打破這平衡,月榮恭敬地退了下去。

桃實也如之前說好的一般將空間留給了婉襄和她的家人,外人都離開了,一時之間反而沒人開口。

在婉襄的記憶之中,婉成是活潑的性格。

但此刻她隻是靜靜地望著婉襄,問出口的問題讓婉襄一時無言,“你真的是我姐姐嗎?”

她應該回答是,還是不是?

“婉襄……”

是白桂枝為婉襄解了圍,她用力的抱緊了她,忘卻了麵見宮妃之前,女官們教會她的所有禮儀。

婉襄也用力地回抱她,從她身上感覺到了久違的,屬於母親的溫暖。

她在這一瞬發覺她其實很羨慕劉婉襄,她有很愛她的父母,並且他們仍然在世,可以時不時給予她安慰。

“額娘……我很想你們。”

父親總要端出威嚴,女兒和母親更親近,那些在父親麵前說不出口的話,此刻都在感喟的淚水裏。

婉成也伸出瘦弱的手臂,努力地想要將她們都攬在懷中,最後還是母親的手臂寬廣,將她們全都納入了她的懷抱。

三人靜靜垂淚,終為相聚的歡喜吹散。

婉襄和婉成在母親懷中對視著,忍不住笑起來。她伸出手去用力地捏著婉成的鼻子。

這是劉婉襄常常做的動作,在望著婉成麵龐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想起來。

婉成立刻向白桂生告狀,“額娘,你看,姐姐又欺負我!”

但換來的不再是母親無可奈何的調停,而是兩姐妹之間的相視一笑。

有一年多沒有再見麵了,這是斬不斷的血緣。

不過婉成生得和婉襄倒是並不大相像,她是狹長的鳳眼,一眯起來劉婉襄就會知道她要往她的床榻上扔蟲子。

隻有身量差不多。

劉婉襄和她的父母也都並不相似,他們都相貌平常,她更像是中了基因彩票。

婉襄先問劉婉襄姐姐的情況,“大姐的身體怎麽樣,都過了三個月了,應該穩當了吧?”

大姐婉平沒有過來圓明園,是因為她也有身孕了。

婉成口嘴快,“大姐已經沒事了,姐夫待她溫柔體貼,百依百順,雖則婆婆頗有微詞,但也不敢說大姐什麽。”

“前幾日我和額娘還去探望過大姐,她不再吐得沒胃口了,能吃能睡,反而還胖了些。”

她仔細觀察了婉襄片刻,“二姐看起來不像懷孕了,比在家裏的時候還漂亮。”

婉襄微笑起來,又伸手去捏她的鼻子,“若是我在家時你也這樣會說話,便不至於天天被我捏鼻子了。”

悲傷的氛圍過去,婉成很快放鬆下來趴在欄杆上,她的適應能力很好。

“這園子這樣大,一定能養出很多蟲兒,或許有我沒見過的。”

在家時婉成就總是心心念念地要養蟲子,原來的劉婉襄並不喜歡。

“是啊,等到春夏的時候會更多的,到時二姐再去求萬歲爺讓你和額娘進園子,你說好不好?”

到那時,也就要到她瓜熟蒂落的時候了,所以她可以承諾。

“對了,兩個哥哥如今在家做什麽活計……”

雍正仁慈,讓她們從午後一直待到了傍晚時。

離別時依依不舍,更盼望來日。

就算沒有說什麽有實質意義的話,但至少,讓她對現實生活中驟然失去的父母之愛釋懷了一點。

也讓她對來日有了更多的期待。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