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種種, 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姐姐方才知道用這句話來開解我,卻為何不能用這句話開解自己?”

婉襄睜開了眼睛, 近黃昏時分, 慶雲麗天,霞光萬道, 她被這壯麗景色迷住了眼睛,心中卻仍舊空**一片。

“桃葉,我和你姐姐是不一樣的。我和你也是不一樣的。”

“但這宮中的人想要活下去便都是一樣的。姐姐與我,以及我姐姐沒有任何分別。”

桃葉是在這個朝代的土壤中發芽生長出來的人, 自小孤苦無依,略長成些便入宮為奴。

她所汲取過的那些養分以及經驗和婉襄這樣的外來者是不一樣的, 她或許不懂什麽胭脂水,梅子青, 但她比她更知道怎樣才能在宮闈之中活下去。

婉襄低下頭, 忘卻方才寧嬪年妃之語, “我們一起出去走走吧。”

這不是她對命運的妥協,僅僅隻是她對桃葉的妥協。

相比於桃葉,她唯一的優勢便是盡知曆史, 謙妃和雍正之間還是會如史書所記載的那樣發展下去。

已是六月下旬了,天氣尚且悶熱。

這段時日婉襄在係統裏給她搜集的那些文物都加上了標簽和簡短的描述,大部分的心思投入在此處, 許久沒有下床走動了。

僅僅隻是從綰春軒過小橋流水, 走到桃花塢門前便已經氣喘籲籲。

但婉襄還是決定要再往外走一走。

京城的夏日實在太過悶熱了,在房中見雲霞千重隻覺得美麗, 到此刻便覺得是那些雲霞燃燒帶來了熱量, 令人幾欲死去。

她實在虛弱, 有些承受不住,湖畔的石頭也盡是滾燙的,她不想走到亭台樓閣中去,遇見了不想遇見的旁人。

桃葉便攙扶著她往樹蔭山石下走,一路上反而也遇見了不少宮人,不識得她,沒有同她請安便匆匆地走了。

“桃葉,她們方才手中拿著的……是什麽?”

她分明看見兩個經過她身旁的宮女,手中捧著的托盤中,是白色的麻衣。

怡親王薨逝已經一月有餘,不應該還有人穿喪服……

桃葉的神情很冷靜,“六月中旬,圓明園中便隱隱有流言,說萬歲爺病勢沉重,已然無力回天了。”

“內務府已經開始準備喪儀所用之一應物什,姐姐,你沒有看錯,那就是喪服。”

“桃花塢中前幾日便已經得了,隻是我怕你傷心,不利於養病,沒有拿給你看而已。”

帝王若當真崩逝,禮儀和物品都十分繁瑣,的確是要提前準備的。

可雍正的病情如今真已經糟糕到了這樣地步麽……

回想起那一日的爭吵,婉襄心中一瞬又如有劇痛,不得不扶著一旁的柳樹,勉強穩住露身形。

那些痛苦仍然在不斷地蠶食著她,令她整個人有些無力地蜷縮起來,樹蔭幾乎完全遮住了她瘦小的身形。

“就算是這樣,他也沒有再召我。”

他召了皇後,她畢竟是他的妻子。

不見熹妃是因為他不滿他們母子已經以太子,以太子之母自居,那麽寧嬪呢?

“……我聽牡丹台侍奉的宮人說,內務府最近還在準備熹妃娘娘晉封熹貴妃的禮服,也不知娘娘能不能在那件事之前順利冊封。”

“哪件事呀?萬歲爺下了冊封貴妃的旨意了麽,我怎麽沒聽說?”

她們並沒有發覺站在樹蔭裏的婉襄和桃葉,不要命似的繼續說下去。

“聖旨?倒好像的確沒有聽說,不過牡丹台的宮人都是這樣傳說的。還哪件事?哎呀,就是不成貴妃就成太後的那件事唄。”

另一個驚詫起來,粉麵漲紅,“你說什麽呢,這是要掉腦袋的……”

漸行漸遠。

柳蔭湖畔再無人經過,桃葉握住了婉襄的手。

“前麵有一片假山時,此時隻怕還陰涼些。姐姐今日好不容易從桃花塢中走出來,總要多聽一聽如今圓明園中的宮人是怎樣說的。”

身後是一片半枯未枯的荷,婉襄回過頭去,發覺自己的倒影落於水中,竟纖瘦地一如沿岸的柳樹。

“越發與常年病弱的敦肅皇貴妃娘娘相似了……”

寧嬪的聲音回響起來,婉襄為這倒影所驚,一下子慌亂了心神,任由桃葉牽引著她,朝著山石的方向走去。

腳踏在落葉之上,腐朽的氣息接踵而來,有小蟲自一旁的草堆之中跳出來,掠過了婉襄的腳背,她一下子就回過神來。

眼前是一片連綿的太湖石,中間有無數大小錯落的山洞。

這樣的地方最多是非,她已經看見了夏日宮女衣裝碧綠色的裙擺,不想走進去了。

“在這樣的地方行走是會遇見蛇的,桃葉,我們回到桃花塢去吧。”

“遇見蛇便抓住它,或者趕走它。”

桃葉顯然也看見了,用力地抓住了婉襄的手,放輕了腳步,繼續往裏走。

她們最後就停留在距離那兩個宮女不遠的地方。

“……怡親王驟然薨逝,實在是令萬歲爺傷透了心。這回隻怕是真不成了,怡親王薨逝那一日,他便召了內務府那位年大人,令他找出了幾件他的舊物。”

“還囑咐說……囑咐說這些東西是要在他萬年之後安放在梓宮裏的。”

另一道聲音傳來,“不止是初四日,十日之後又降諭旨,要將一隻金托碟白玉杯以及一份黃地琺琅杯盤收貯在自鳴鍾內,存為萬萬年之後隨往萬年吉地祭祀之用。”

這兩個宮女的聲音不似方才柳蔭堤上的興奮,話語之中滿是遺憾,還有隱秘的恐懼。

盡管康熙之崩在並不遙遠的九年之前,那時宮中綠蛾紅妝者,並非是她們。

“萬歲爺素來是個極仔細的人,連這樣的事也都要一一指定好。萬歲爺也真是個偉人,能這般平靜地麵對生死之事。”

“可惜天不假年,竟要早早地收我大清如此英主……”

假山之上覆蓋藤蔓,上麵還帶著午後暴雨時落下的水珠,一滴一滴地落在婉襄身上,盡數冰涼。

她沒法繼續聽下去,寒意一陣陣地襲來,努力地壓製著自己才沒有能夠咳嗽起來。

桃葉跟在她身後步出山洞,“這並非是我刻意安排姐姐聽的,實際上滿園之中各處的宮人都在議論這些事。”

“我並不覺得如今這位是什麽英主,愛新覺羅家的人每一個在我眼中都不過是渣滓。”

“萬歲爺他就快要駕崩了,我隻是想要問問姐姐,仍舊覺得自己當初所做的決定是正確的嗎?”

桃葉是個從一而終的女孩子,她的倔強是天真的,是一往無前的。

到了此刻,她也並不如其他的宮女一般擔憂自己的前程出路,她隻不過是想要婉襄認錯。

可明明是桃葉從一開始就搞錯了。

婉襄不想回應她什麽,她要回到桃花塢去,或者……

她剛剛借助那些太湖石的力氣從陰影之中走出來,柳堤之上是一群肅靜的宮人。

他們手中捧著各種祭器,銀蠟台、黃簽盤、剪燭罐、錫座壺、柿子壺、蓮子壺……

婉襄有些木然地辨認著這些東西,直到最後一個捧著天藍釉香爐的小太監經過她,她不自覺地綴在隊伍末尾,跟了上去。

她跟著他們一路往西北方向走,桃葉又跟在她身後。

她跟著他們一直進了佛樓,終於有人發現了她,捧著祭器不恭敬地竊竊私語。

這些祭器並不是為帝王崩逝而準備的。

婉襄於是鬆一口氣,越過他們,走到隊伍最前,抬起頭見金身完美的漫天神佛,忽而又感覺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壓迫。

那些神佛都不說話,最中間的釋伽牟尼似乎洞悉一切,拈花微笑。

婉襄望著他慈悲的臉,試探性地問他:“你知道我的來處嗎?”

神佛沒有回答,微笑的弧度都不曾改變分毫。

婉襄一下子就確定了,他們分明什麽都不知道。

不知道她的來處,亦不知她的去處,什麽如露如電,夢幻泡影,世人為何敬仰他們?

婉襄莫名其妙地惱怒起來,她跌跌撞撞地從蒲團上爬起來,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之中朝著大殿外麵走去。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四野茫茫,在她眼中盡是荒野。

她不知道她又開始發起了高燒,在她決定好方向邁出第一步的時候身體一軟,又是桃葉拽住了她。

“姐姐……姐姐你要去哪……姐姐你跟我回去,回去吃藥,快跟我回去……”

可這一次桃葉沒法將婉襄從地麵上完全地拽起來,她還是一點一點地摔到了地上。

地麵上有來不及蒸發去的積水,婉襄的身影倒映其上,她伸出手,和倒影中她的手完全重疊,卻什麽也感受不到。

這張臉是她,又不是她。

婉襄更用力地去按壓著水裏的那個倒影,可是她不動,她便不動。

她忽而明白了,越過界限的,隻是她對雍正的愛意。

她希望他是個完美的人。

“貴人主子!貴人主子您怎麽在這裏!桃葉,還不快將貴人主子攙扶起來!”

桃葉冷眼望著小順子,反而越加鬆開了手。

婉襄沒有抬起頭,她此刻萬念俱灰,並不在乎小順子帶給她的會是什麽樣的消息。

又開始下雨了,小順子在她麵前蹲下來,把手中的剔紅荷花紋圓盒遞給她。

“這是萬歲爺吩咐奴才送來給貴人主子您的,無論如何,求您打開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