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效藥的療效極好, 至晚間婉襄便已經恢複如常。

隻是太醫畢竟看過她的情況,她不得不裝作仍然難受的模樣,以免引起懷疑。

她已經不用再喝藥了, 隻是因為她生病, 桃葉便格外黏著她,總是纏著她。

那藥反反複複地熱了三、四次, 婉襄也再三答應了會好好喝藥,桃葉才終於打著嗬欠回到圍房中去了。

燕禧堂中一下子安靜下來,其實也是常事,婉襄卻莫名覺得心裏有些空落落的, 望著那黑漆漆的藥汁出了會兒神。

新年伊始,諸事千頭萬緒, 他應當是不會來的了。

婉襄披衣下床,打算把床頭的那碗藥倒進北次間的那盆水仙花裏, 鎖芯旋轉的聲音驟然響起來, 她僵在了原處。

“走百病反走出了病來, 一碗藥反反複複地熱了三、四遍,這還能有藥效嗎……”

雍正大步流星地從明間走進來,一眼便望見站在水仙花前的婉襄, 當即便皺了眉,“生病便應當吃藥,不想好起來了麽?”

這大約是他待她最嚴厲的一次, 婉襄自知理虧, 連忙跪下來,連“四哥”也不敢喚, “請萬歲爺恕罪。”

婉襄本就纖瘦, 一張臉還蒼白著, 雍正一時又不忍,快步走至她身旁,將她攙扶起來。

從他進門之後,燕禧堂的門就再一次被守門的侍衛關上。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這小小的一方天地之中隻餘下他們兩個。

可惜雍正仍然皺著眉,“是誰教你這樣做的?”

婉襄低下頭去,不敢再放肆地欣賞他好看的眉眼,“我都已經好了……”

“方才知道害怕,此刻便又不知了?”他

伸手試探她的額溫,“雖則並不發熱,但起了一層薄薄的汗,還說已經好了了。”

婉襄連忙爭辯:“那是因為桃葉一直讓我在被子裏捂著,燕禧堂中的炭爐又燒得熱……”

他總不讓她說完,接過了她手裏的藥碗,試了試溫度,而後便同她十指相扣,朝著東裏間走去,看著她重新爬上了床。

“這藥還溫熱著,盡快喝了。”

雍正就坐在桃葉方才坐著的繡墩上,見婉襄仍有些不情不願的模樣,便垂下眼眸,用勺子攪動著碗中的藥汁。

“也不是孩子了,還這樣任性。”

婉襄正欲反駁,他卻忽而又道:“你也難得在朕麵前任性一回。”

雍正唇邊含著無可奈何的笑意,這笑意讓婉襄恍了神,連一勺藥已在雪白的瓷勺之上送到唇邊都渾然不覺。

他微微地挑了挑眉,催促意中隱含緊張,“這是朕第一次喂旁人喝藥。”

婉襄低頭麵對著苦澀的藥汁,忍不住笑起來,低下頭去將瓷勺之中的藥汁都飲盡了。

這般喝藥其實是十分煎熬的,更兼這天下至尊並不會伺候人,喝到後來藥汁更涼,便更添苦澀。

抵不過彼此心熱。

雍正取了手帕,將婉襄唇邊的藥汁拭盡時太過認真,望著她的唇瓣出了片刻的神,“素瓷雪色。”

婉襄笑著斥他:“這可不是什麽‘仙瓊蕊漿’。”

素瓷雪色縹沫香,何似諸仙瓊蕊漿。唐代詩僧皎然所作,形容白瓷之美。

雍正回過神來,同她四目相對,捏了捏她的臉,“佳人應當紅唇滴血,快些好起來吧。”

他說完這句話,自己卻忍不住背過身去咳嗽起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

婉襄不覺微微皺了眉,滿懷關切,“四哥的病情總不肯好,不若張榜自民間尋醫,或能對症。”

他自己卻似乎並不覺得有什麽,反而嗔怪道:“可知朕心了?淩波何辜,代你受過。”

“淩波仙子”為水仙別稱,這話意指他方才見她要將藥倒入水仙盆中之事。

婉襄張開手擁抱著他,輕輕吻了吻他的耳垂,“我的病會好起來的,四哥的病也會。”

“越發會撒嬌了。”

她聽見他笑語,恨不能將他留下,此刻便入睡。

可於他而言,時辰還很早。

“四哥今日的奏章都批閱完了嗎?若是還沒有,請早些回前殿去吧。”

他鬆開手,定定地望著婉襄,“不想讓朕陪著你麽?”

她想要搖頭,“請四哥先做‘萬歲爺’,再做‘四哥’。”

雍正望了她半晌,望得她莫名其妙。

而後伸出手戳了一下她的額頭,“便隻有你知道要做賢妃,朕便是個昏君不成?”

更有些恨恨地嚇唬婉襄:“朕若要做昏君,你也必得青史留名,為萬世唾罵。”

婉襄便更用力地抱緊了他,將自己的麵龐藏在他身後。

“四哥便成全我做賢妃的心思吧,已經很晚了,若是再批閱奏章,您要到什麽時候才能休息呢?”

如此這般,他的病又如何肯好。

“白日裏幾乎不休息,都批閱完了。”

雍正感受著婉襄的體溫,感受著她發上淡淡茉莉香氣,終於將實情以告。

“隻是在處理一些雜事,心中掛念你。”

盡是小兒女溫存,沒一點像殺伐果斷的帝王。

“四哥在忙碌些什麽呢?”

雍正八年初,她並不記得有什麽大事件。雍正八年的事情仿佛全都堆在尚且遙遠的五月。

她問他問題,他便回答,長夜昏昧光亮之下不剪燭花,共話尋常事。

“曆代以來四書五經各有門戶,凡有集成,百世學者交攻其誤。皇考天縱之才,念典維勤,亦有遠見卓識,因此指授儒臣,稟大正之心,敕撰《欽定書經傳說匯纂》。”

“至如今方修撰完畢,朕為之序,預備刊行。”

題中《書經》即《尚書》,《尚書》為治世書中冠者,因此很得康熙、雍正兩位皇帝看重。

除此之外,匯纂中亦收錄春秋諸經,唐、宋各朝名家之說,使後世之人得以參稽得失,辨別瑕瑜。

他完成了一件很偉大的事。

這個年代的書籍珍貴,“等到這本書刊行之後,四哥能否借給我閱讀?我想抄錄一份,將來留給後世子孫。”

雍正忍不住笑起來,“你的後世子孫,不就是朕的後世子孫。大清繁盛無極,皇家後代,難道還差這一部書?”

大清……前前前後後也不過二百九十六年,連三百年都不到。

但這話當然不能說出口,這可真就是雍正都保不了她的殺頭之罪了。

“親手抄錄的自然意義不同,正好也可以消磨時間。”

書籍保存不易,就是在現代的博物館中,也隻能觀其形,沒法閱讀原版書中的內容,品鑒書法,文字,心血。

提及“消磨時間”之語,雍正的神情沉靜下來,“朕覺得很憋屈。”

“什麽?”雍正是個獨斷專行的帝王,很少有人能左右他的決定,婉襄並沒有能夠在一瞬間反應過來。

“唯有夜深人靜,六宮耳目皆睡去之時朕才能來看你,讓你陪著朕。朕要將你的禁足旨意解除。”

“噗嗤。”婉襄忍不住笑出聲來,抓著他的手,在他手心寫下“戒急用忍”這四個字。

她知道雍正性情急躁,為康熙批為“喜怒不定”。

奪嫡的那幾年間潛心學佛,修身養性騙過了康熙,一旦登極,便立刻擺出一副“朕不裝了”的姿態。

輕舉妄動,原是這般可愛。

她也有心逗一逗他,“四哥昨日才將我禁足,今夜便又下旨將我放出來,若讓六宮嬪妃聽了,豈不以為我是狐媚?”

“更何況……”她靠近他,在他耳畔輕語,“我聽鄉鄰說過一句話,叫做‘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雍正沒有聽她說完,立刻便坐直了身體,一副要好生教訓她的模樣,“你聽聽你這說的是什麽話。”

婉襄笑得更歡,連肚子也疼起來,雍正拿她沒法子,也隻能是望著她笑。

兩個人鬧了好一陣,才終於重新安靜下來。

他又有些愛憐地撫摸著婉襄的麵龐,將吵鬧時散下的碎發都別到了她而後去,不再遮蔽她的目光,讓他們能無遮攔地與彼此相對。

“年節下臣工進獻了許多如意,朕打算賞賜六宮,明日讓他們悄悄送來,你先選一柄。”

雍正提及“明日”之語,仿佛今夜便要結束。婉襄心中有失落。

片刻之後他又改變了主意,“不,朕讓他們即刻送來。新年至今,朕也還沒有好好地欣賞過。”

未過多時,蘇培盛便進來回話,“內務府總管年希堯年大人已將如意送來,此刻便抬進燕禧堂來麽?”

年希堯……是年羹堯與敦肅皇貴妃之兄。

婉襄沒有機會見到年妃,對她的哥哥十分好奇。

但雍正並沒有讓他進來的意思,“春寒料峭,允恭怎麽親自過來了?朕此時不便見他,令他早些回去休息。”

蘇培盛躬身應了是,後退了幾步方才轉身出去。

很快便有內務府的太監將如意送進門,一台之裝一柄,幾乎將整座燕禧堂堆滿。

蘇培盛敬呈了禮單,又被雍正自燕禧堂遣出,他們被這些珍寶包圍。

婉襄向著禮單望了幾眼,“怡親王允祥進翡翠靈芝如意一柄,誠郡王允祉進黃花梨嵌螺鈿三鑲嵌玉如意一柄,理郡王弘皙進白玉嵌麥穗小鳥紋如意一柄……”

“雲貴總督鄂爾泰進紅珊瑚雲蝠靈芝如意一柄,浙江總督李衛進文竹竹絲嵌玉荷花鴛鴦如意一柄……梅州知州武柱國進銀鍍金累絲玉瓦嵌珠石如意一柄……”

梅州知州武柱國,是寧嬪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