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嬪的聰明與敏銳太外露了, 而且是在陌生人麵前,這種人通常都不具備大智慧。”

“而且我覺得她似乎有些被她的過往擊垮了,人一旦沉浸於過往的痛苦之中, 便很難再做成什麽大事了。”

“史書上說裕嬪很聰明, 若不是她剛進鏡春齋以及我回到鏡春齋時她的那兩個眼神,我倒是看不出來她有哪裏聰明。”

“而且從寧嬪的暗示來看, 裕嬪似乎很喜歡是非。我就沒見過哪個聰明人喜歡為人調停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

“除非……除非她是另有目的。”

婉襄拿起一尊德化窯觀音坐像,將它的信息掃描進係統裏。

這是寧嬪給她的禮物。

德化窯是著名的民窯,因其燒製的白瓷而聞名於世。白瓷之中又以觀音、達摩這些人物塑像更為出名。

這尊觀音像色澤光潤,比羊脂不差。“觀音”形態亦優雅生動, 刻畫洗練,實在是一件後世難尋的珍品。

不過這個時期的德化窯產量並不算太低, 這尊觀音若在市麵上被當成一件單純的商品,價格不會高到令人瞠目結舌的地步。

所以, 最重要的還是寧嬪的一份心意。

掃描已經完成了, 婉襄將它重新放回了錦盒裏。她並不打算將它擺放出來, 她的鏡春齋恐怕還會再熱鬧一陣子。

並且她也知道,屬於她的孩子會如期而至的,她並不需要任何怪力亂神的念想。

婉襄仍舊坐在窗前, 難得可以這樣安靜地同自己獨處一會兒。

從她成為這鏡春齋的主人已經有三天的時間了,可是她好像還沒有好好地看過這一座同她彼此屬於的宮室。

她的窗戶能望見承幹宮的正殿,同啟祥宮一樣, 麵闊五間, 黃色的琉璃瓦,歇山式的屋頂。

婉襄伸出手指數了數, 果然簷角的走獸也是五隻, 正脊的兩端是吻獸, 垂脊排頭第一是騎鶴仙人,最中間最大的則是一隻垂獸。

每一種瑞獸都有自己的含義,婉襄於此道之上學藝不精,並不能很好地記得它們各自的意義。

其他的宮殿裝飾都同皇後的景仁宮差不多,唯一有些特別的,是承幹宮西南角還有井亭一座。

故宮裏溺死珍妃的那口井都成了景點,令一個女人失去生命的苦難被不停地為人窺探、圍觀,她可不希望她的宮室裏也出了這樣的事。

婉襄坐著發了會兒呆,忽而又想起了寧嬪評價她的那句話。

她又開始同自己對話,“一個長得像逝去愛人的女子,於男人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麽呢?”

“會提醒我,她真的已經不在了。”

腦海中驟然響起男子的聲音,婉襄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卻發覺雍正並不在這裏。

她這才反應過來,同她對話的人是尹楨。在觀音坐像掃描完成之後,她忘記了關閉係統。

尹楨的答案於她而言其實沒有什麽意義,他畢竟不是雍正。

但她也不能在此時就突兀地將係統關閉,“組長。”

未來世界中的那個男人沉默了片刻,“婉襄,你已經是答應了。”

婉襄以為他會繼續說下去,可他的話好像已經結束了,就停留在這裏。

這感慨令她有些不知所措,隻好簡單地回應了一下,“是,我已經沿著雍正謙妃劉婉襄的人生軌跡成為了答應。”

“之前你隻是宮女,為了幫助你盡快適應清代的生活,以及減少你的壓力,係統並沒有給你分派太多的任務。”

尹楨的聲音沉靜下來,恢複成婉襄所熟悉的,那個不苟言笑的科研組長。

“但你的生活已經逐漸走上正軌,為了提高效率,係統會分派給你新的任務。”

“在你成為宮妃至你歸來這段時期,你必須用你的眼睛完整地掃描一萬件清代宮廷中保存的文物。”

“在你尚未成為妃子的時候掃描的那些文物也已經納入計數,連上方才的觀音像,你如今一共完成了七十九件,差距十分巨大,請你繼續努力。”

其實從一開始婉襄就知道這個任務一定會是艱巨的。

科研組花費了那麽多的人力物力將她送到這個朝代,這不是做生意,可以自負盈虧,這是一定要看見回報的。

不過一萬件……於她目前的能力而言,還是略微有些困難的。

這七十九件之中有不少都是她的日常用具,可它們便是再易得,也總有枯竭的時候。

婉襄既然選擇了成為執行者,就不再有退縮的權利,“請組長放心,我一定會用盡全力的。”

“嗯。”尹楨的聲音低下去,“如果你需要什麽幫助的話,可以隨時讓我知道。”

婉襄原本想回答他暫時沒有什麽,她的手指恰好如寧嬪一般拂過麵前觀音頭像的碎片。

“組長……我可以看看敦肅皇貴妃的影象或者圖片嗎?”

人與人之間是否相像其實是隻能自由心證的事,寧嬪覺得她像,或許雍正又覺得她不像。

她還是想自己看一看。

但這個要求被尹楨拒絕了,“我無權調用其他科研組的資料,除非是她們自己願意分享。”

這些資料都是很珍貴的,婉襄想了想,也就放下了這個念頭,“謝謝組長,我現在沒有什麽困惑或者需要科研組幫忙的地方了。”

尹楨似乎還不想掛斷,“婉襄……”可他顯然已經無話可說,“就這樣吧。”

那一頭的通訊先中斷了聯係,婉襄伸手摸向自己耳後,關閉了係統。

世界上的另一種聲音充斥在婉襄腦海裏,近黃昏時開始刮風,她關上了窗戶。

眼前是那一堆觀音坐像的碎片,婉襄已經可以確定它也是德化窯的瓷器,或者和寧嬪送她的那尊是同一批產品。

這碎片有很多瓣,拚接起來並不容易,婉襄如上一次一般,需要先給裂縫做編號。

這一次她老老實實地把中文大寫的數字寫在了紙條上,在黏貼的時候卻發現了不對。

這些碎片都太新了。裂縫處雖然好似被弄髒了些,但新的就是新的,沒法做偽。

而信奉觀音之人通常都會將佛像放在佛龕上,並不會太高,即便不幸摔下來,應該也不會這般粉碎才是。

這兩點都對不上。

婉襄想了想,將在院中清理殘雪的桃葉喚了進來。

桃葉仍然在為郭答應和海常在出言中傷那答應的事情生氣,又在室外呆了太久,一張臉紅撲撲的,“答應主子有什麽事?”

婉襄心裏急躁,也顧不得糾正她什麽,“你可知道寧嬪是什麽時候滑胎的?”

寧嬪分明暗示她,這觀音坐像是在她滑胎的時候碎裂的。

這個問題於桃葉而言或許有些莫名其妙,但她還是認真地想了想,“應當是去年冬日裏,具體是幾月份,奴才已經不記得了。”

“隻記得……隻記得那時候永壽宮裏的氛圍十分奇怪,那圖姑姑把我們都召集起來吩咐我們收斂言語,謹言慎行。”

“就連那圖姑姑自己在熹妃娘娘麵前也有些戰戰兢兢的,大家在內殿裏都不敢喘氣似的。”

這些話聽來的確萬般奇怪,就好像寧嬪滑胎之事和熹妃有什麽關係似的。

但這樣不是又太刻意了嗎?

這已經是陳年舊事了,於這尊觀音像本身的謎團也並沒有什麽益處。

婉襄想了想,正準備繼續拚接碎片,鏡春齋門前的光線一晃,是小順子進了門。

“答應主子,可算是見著您的麵了!”

桃葉皺了皺眉,“說的好像許久沒有見麵了一樣。”

小順子並不同桃葉計較,仍舊堆著滿臉的笑意向她道:“桃葉姑娘哪裏知道,今日奴才已經往鏡春齋跑了三趟了。”

說完這句話,便望向婉襄,簡直像說書一般將他今日的經曆倒出來。

“萬歲爺下朝之後便吩咐翰林找了數冊《古今圖書匯編》、《永樂大典》出來,還親自挑了一匣子筆,並一隻暖硯令奴才送過來。”

“這幾冊書都是翰林院的,並不是賜給主子,隻是供主子翻閱而已。”

“萬歲爺又特意囑咐了,這筆與硯台是私下賞給主子的東西,內務府不記檔,您先瞧瞧吧。”

小順子將東西遞過來,婉襄不急著翻閱書籍,隻打開了裝筆的匣子。

裏麵卻雜七雜八地放著各種毛筆,有一支紅漆描金夔鳳文管兼毫筆,這種筆筆毫堅韌,筆性剛柔並濟,是適合寫大字的。

又有一支琺琅管羊毫提筆,適合畫畫;一支青玉繩紋管提筆,仿西式風格;各色禦製花卉詩紫毫筆,同婉襄之前用過的一樣。

總之林林總總,應有盡有。

之所以不記檔,婉襄想,應當是雍正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她讀書識字。

小順子仍在絮絮叨叨,“奴才接了差事,立刻便往鏡春齋跑了。可到了承幹宮,才發現裕嬪娘娘在這裏。”

“奴才想著這些賞賜太打眼,恐怕不利於答應主子同其他娘娘交際,便沒有進門,讓小太監看著,轉回到了養心殿去。”

他說他一共來了三次,“提到這小太監,真是氣死奴才了。跑到養心殿裏給奴才報信,說是裕嬪娘娘已經離開承幹宮了。”

“奴才心裏一喜,又火急火燎地來了一趟承幹宮,吃了閉門羹。才知道原來答應主子也跟著裕嬪娘娘一同出門去了。”

“奴才從前給人跑腿的時候也沒這麽笨啊?”

小順子一副十分苦惱的模樣,“這一趟奴才回到養心殿的時候萬歲爺還問起呢,為這件事笑了奴才半晌。”

“幸而這回總算沒跑空。”

他又高興起來,“答應主子,萬歲爺請您仍舊過去養心殿陪著他說說話,您看您是不是現在就過去?”

“對了,還有一件事。熹妃娘娘今日來養心殿見過萬歲爺,還陪著萬歲爺用了午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