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嬪的聲音很空靈, 如朗月之下山間潺潺的清泉,吟詩時聽不出半點頹唐與虛弱。

“來這邊坐吧。”

婉襄回過頭去,低頭同寧嬪告了罪, 便在方才裕嬪所坐的那個繡墩上坐了下來。

她注意到這個繡墩的椅套是以深綠色地四合櫻桃紋回回錦製成的。

回回錦多產自西北, 將波斯、中亞地區的風格吸收並蓄,華麗絢爛。

寧嬪的內殿裝飾, 兼有西北、江南之美。

她隨手將她原本在看的那本《聖諭廣訓》放到了床榻內側,詢問婉襄:“你方才是在望那屏風麽?”

婉襄低頭回答,掩飾去她方才想要離開的心思,“這屏風上的詩很好。”

寧嬪便輕輕笑了笑, “這是當年先帝爺南巡時禦賜給我父親的扇詩。你讀過書麽?”

她摸不清寧嬪的性格,秉承她一貫來低調的原則, “娘娘麵前,不敢稱讀過。隻是從前跟著怡親王府中的小格格念了一些書, 不甚識字的。”

“你不必這麽拘謹, 不必畏懼我。”

婉襄下意識地抬起頭來, 恰好寧嬪也正望著她,旋即便是一笑,“我好像能理解為什麽萬歲爺會將你納為妃嬪了。”

彼此單獨相處不過片刻, 自然不是因為言語談吐。

隻是樣貌。

婉襄並不擅長奉承別人,幹脆便裝作木訥,隻令寧嬪以為她不過是個以色侍人的尋常女子, 不必將許多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此時坐得更近, 婉襄也更能看清寧嬪的模樣。

作為雍正帝的寵妃,她的美麗是和那答應完全不同的另一種。

那答應是冰天雪地的草原之上生長出來的一朵日吉娜, 任憑風吹雨打, 都不會低下頭顱, 自顧其香。

寧嬪雖出身西北,但卻更像是子江南煙雨之中走出來的女子。用什麽花朵形容她似乎都不對,她更像是柳枝。

連天芳草雨漫漫,柳綿無力護春寒。縱舉止大方,氣象溫雅,秉賦究竟柔弱,瘦骨不禁秋。

寧嬪是不準備說出她的答案的,恐怕氣氛冷下去,婉襄問她:“娘娘在江南生活過麽?”

談話時寧嬪藹如春風拂檻,“我父親自小在江南長大,我也曾跟著家人數次去江南探親,本來是盼望終老江南的。”

裕嬪離開之後,她同婉襄談話,便不再自稱“本宮”了。她隻是同講規矩的人講規矩。

這話有自傷身世的味道,或者為入宮為妃也並不是寧嬪的心願。

婉襄正在思考如何開啟一個新的話題,便見寧嬪指了指她腰間,“我聞見了煙草的味道,你的荷包裏裝的是鼻煙壺麽,我能看看嗎?”

寧嬪算是婉襄的上峰,見她提起,婉襄便將荷包解了下來,雙手奉予寧嬪。

口中仍然謙遜,“嬪妾沒有見過什麽世麵,前日在萬歲爺那裏看見一隻覺得好玩,萬歲爺便賞了嬪妾一隻。”

寧嬪很快將那隻料石荷花型鼻煙壺從荷包之中取出來。這隻鼻煙壺原本是雍正的愛物,身為寵妃的寧嬪不會認不出來。

但她的神情很平靜,“若你當真隻是蠢笨之人,萬歲爺盡管賞你金銀珠寶便是了。”

謊言被拆穿,婉襄不覺麵色微紅,亦微微心驚。寧嬪並不似郭貴人與海常在那樣好糊弄,她實在太銳利。

郭貴人和海常在看見的不過都是表麵的恩寵,隻有寧嬪發覺了雍正於她的心意。

寧嬪再次開口打破了這片尷尬,“我是雍正五年入宮的,自那以後,萬歲爺就沒有再冊封過其他的宮人或是官宦世家女,你是第一個。”

“既是第一個,總該有些特殊長處才是,不然六宮之中這樣多的娘娘主子如何能服氣呢?你實在不必妄自菲薄,也不必藏拙,至少,不必在我麵前。”

這世間多有人厭惡瞻前顧後、揣摩迎合,或許寧嬪便是其中一個。

但婉襄還是覺得寧嬪有些過於直接了,“從前我同裕嬪一起聽曲子,她最討厭的就是《定風波》的調子。”

此語深沉,她低頭笑了笑,“她們是想看你我相見的熱鬧。恐怕是覺得,我的恩寵是被你奪了去,巴不得你我鷸蚌相爭。”

婉襄與寧嬪是交淺言深,不敢輕易接話,“嬪妾惶恐。”

“你不必惶恐,我也並無半分看不起你,或是與你為敵之意。”

她向著迎她們進來的宮女招了招手,“種綠,你過來瞧一瞧,我的眼睛同劉答應的像不像?”

婉襄這才反應過來寧嬪為何忽而有“看不起你”之語,海常在的話讓她多了心,認為海常在是想借婉襄的出身來羞辱於她。

名叫“種綠”的宮女告了罪,目光落在婉襄臉上,很快又收了回去,“奴才以為劉答應與娘娘之間並無相似之處。”

寧嬪似是有些不豫,又擺了擺手,讓內殿之中侍奉的宮女全都退了出去。

“這宮裏說真話的人少,我聽過的假話實在太多了,每聽一句話都忍不住分辨半晌,思考他們到底有沒有騙我。”

任誰在宮中這般久病,又無有一二知心人可以安慰,都會覺得煩躁不安的。

婉襄想了想,決定出言安慰她,“海常在與娘娘、與嬪妾皆不睦,樂見風波不定,以為娘娘會因為這樣的一句話而生氣傷心,因此出言挑撥。”

“而種綠姑娘是娘娘的心腹,明知娘娘並不願意聽見這樣的話,在娘娘問話之時,自然會否定,斬除娘娘心中的不平與猶疑。”

“而嬪妾也想問娘娘一個問題。”

婉襄定定地望著寧嬪,“嬪妾的眼睛與娘娘是否相像,於娘娘而言當真這樣重要,非要一個是否的答案麽?”

寧嬪深吸了一口氣,最大程度地讓自己平複了下來,“是我太急躁了,簡直愧對萬歲爺給我的這個封號。”

“寧”是恬然,安然之意。

她也同樣地望向婉襄,眉似柳葉舒展,“若是你早些來就好了。”

“你沒有遇上年氏……”

不知為何,婉襄忽而想起熹妃同她說的這句話,令她嚇了一跳。

寧嬪和熹妃說的分明是兩件事,她為什麽會這樣聯想?

她不知婉襄為何忽而出神,但也能察覺出來並不是什麽很好的事。

於是又問她,“你的宮女出去的時候把手中的錦盒留下了,我能看看裏麵的東西麽?”

婉襄驟然回神,幸而還是聽清楚了她說的話,起身拿起了桌上的錦盒,打開之後捧給她看。

“是隻小水丞,一點薄禮,希望娘娘不要嫌棄。”

這隻水丞是白瑪瑙做成的,但並不完全是白色。

半透明質地,桃尖處是紅色,至底部顏色漸淡。工匠巧手於壺底篆刻出桃枝,桃葉,紋縷分明。

寧嬪接過來,仔細端詳了片刻,“這水丞倒是同你的鼻煙壺一樣,都是天然為骨,匠心為魂,我很喜歡,多謝。”

旋即又重新喚進了種綠,賜予婉襄一份早已準備好的禮物。

“回去時帶上吧,本以為你不會過來,原來也想讓她們今日送到承幹宮去的。在承幹宮中住得可還習慣?”

“多謝娘娘賞賜。”婉襄低頭答話,“一個原本居於茅屋陋室之中的人,如今入住桂殿蘭宮,如何會覺得不好呢。”

寧嬪自嘲一笑,“病了太久了,人都糊塗起來,竟有些常理也病得不知了,能住得習慣便好。”

“對了,種綠。”

她再喚一聲,種綠便捧著木質的托盤從西邊走過來。那托盤上麵蓋了萬字不到頭紋樣的黃色絲綢,看起來凹凸不平。

下麵是什麽東西,婉襄已經心中有數。

“我聽聞你為萬歲爺修補瓷器,並沒有得到什麽賞賜。萬歲爺卻仍舊一次一次地叫你為他修補。”

“那時我便很好奇,不知你修補的瓷器究竟算是好,還是不好。我還在想著,便又忽而聽到消息,說萬歲爺冊封你做了答應了。”

種綠又走近了一些,寧嬪親自掀開了覆於碎瓷之上的絲綢,讓婉襄看清了它的模樣。

看起來應當是一尊送子觀音像。

“雖然很不好意思,可方才既然已經在裕嬪麵前尋了這個借口,總要有始有終才好。”

寧嬪纖細的手指停留在觀音慈悲的眼眸上,“這是我進宮之時,我外祖母請杭州淨慈寺的高僧開光之後托人送到京城來的。”

“宮中寂寞,便不為富貴榮華,也總希望能有個孩子。可惜我保管地不好,竟讓它碎裂了。或者也就是為什麽那個孩子……”

她沒有再說下去,眼眶微微地泛了紅。

在種綠上前安慰之前,寧嬪換了話頭,“這東西價值雖然不高,於我而言卻彌足珍貴,不敢隨意交到內務府那些匠人手裏,不知劉答應能否幫我這個忙?”

寧嬪分明看穿了裕嬪幾人的意圖,在將她留下的時候卻並沒有提及任何與聖恩相關,恐怕會引起他人嫉妒的理由,其實已經為婉襄擋去了一些災禍。

她本可以不這樣做的。這宮中的惡意婉襄實在已經見過不少。

婉襄照例謙遜了一句,“嬪妾的手藝其實粗陋,若當真論起來,是不如內務府的那些匠人的。”

她知道她也沒法拒絕,“但如神像一般的物件,相比於技藝,更重要的是虔誠之心,嬪妾願為娘娘一試。”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