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的手握住了婉襄的, 頭微微偏了偏,靠在她臉上。

“朕已經說了許多話了,這個問題, 你來替朕回答。”

他仍然處於風寒症狀發作的時候, 體溫比平日裏更高一些,養心殿中的炭火令她感覺幹燥, 他卻好像是微微濕潤著的。

“我覺得很幸福,每一刻都是,即便是在我們有分歧的時候。”

那時候往往會更重視自己內心的感受,更清楚有幾分愛, 幾分恨——恨是恨這世道對女子不公,理智終於降臨的時候明白過來這並不是他一個人造成的。

想念磨成齏粉, 散落在身體與心上看不見的每一寸。

而沒有分歧的時候當然是更好的,抬一抬眼, 四目相對, 千言萬語便盡在彼此眼中。

相比於那些相伴了幾十年卻仍然不知道躺在自己身旁的是一個怎樣的怪物的那些人, 他們何足幸運,何足幸福。

“朕也是。”雍正雖然要她回答,但在她回答之後, 他也仍舊回答了,盡管隻是簡單的三個字。

婉襄輕輕地笑起來,側過臉去觸碰他的麵頰, 不是吻他, 隻是一下一下地用微涼的鼻尖去碰,便像是挑逗著夏日裏荷塘上初生的荷葉。

他被她蹭得癢起來, 用一隻手擒住了她的下巴, 使得她動彈不得。

而後他們四目相對著, “朕還在吃藥,你離朕遠些,以免過給了你。”

看來癢的地方不僅僅是麵頰。

婉襄輕笑了一下,不希望他今夜太辛苦,於是重新走回到她原本坐的地方,整理著雍正登極以來所刊行的那些書冊。

雍正元年有《禦定孝經衍義》,又有隆科多、王頊監修,徐元夢、張廷玉為總裁的《明史》。

無論當政的人是誰,終歸隻有一個中國,一代一代的曆史要傳承下去,便不可不修史書。

而自漢武帝獨尊儒術開始,儒家思想就已經成為了統治者治理國家的正統思想。

孝義又是其中最重要,最精華的部分。

《禦定孝經衍義》其實倒是世祖皇帝,也就是順治爺詔令儒臣修訂的,後來這套書也收錄在乾隆皇帝下令編撰的《四庫全書》之中,得以保全下來,婉襄並沒有在這套書上多花什麽心思。

雍正二年二月,頒布了禦製《聖諭廣訓》。

其內容源出於清聖祖仁皇帝的《聖諭十六條》,雍正繼位後加以推衍解釋,而後令人該地方文武各官暨教職衙門在各地推行宣講,曉諭軍民生童人等,並定為考試的內容。

婉襄第一次見到武晚沐時,她正在看的書就是《聖諭廣訓》。

武柱國那樣地想要官運亨通,升官榮華,或許這本書於他們武家人而言就像是家訓一般,人人都要好生學習,領會其中的深意。

寧妃雍正十二年五月二十四薨逝,二十五日,雍正便下令以妃位為寧妃治辦喪事。

寧妃的的兄長武啟欣自北路乘驛回京,為已故的寧妃做了春?裏妝緞被二床、枕一個、緞裏妝緞褥三床,送她到了田村殯宮。

她死後仍是妃子,應當去見了她死去的阿瑪,都做了鬼魂還要講究排場,不知道若是見了武晚沐,她又如何作想。

雍正的妃子們都會被葬入泰陵的妃園寢,但並不是現在。

譬如雍正七年即死去的懋嬪,如今也仍然暫安於田村殯宮之中。要一直等到乾隆二年,才會和齊妃一起被葬入妃園寢中。

她們兩個人在宮中的下場是一樣的,死後也一起作伴。

雍正二年七月,雍正頒布《禦製朋黨論》。

這隻是一篇文章,婉襄很快便看完了。

康熙末年,九龍奪嫡,康熙帝力不從心,政局其實已經陷入了一定的混亂。

雍正自己也是從朋黨鬥爭之中走出來的,如何能不知其於國家的危害,因此極力反對樹朋黨,並警告那些人,若是這樣做的話,便是犯了背叛君上的不忠之罪。

“四哥讚同歐陽修的‘為君難’之論,卻又反對他對‘朋黨’的觀點。”

歐陽修認為“君子無黨,而小人有黨。”君主應當善於利用君子之“朋”,而逐退小人之“偽朋”,本質上還是認可“朋黨”的存在,

雍正自雜亂奏章之中抬起頭來,“若是歐陽修仍然在世,朕定然會將他誅殺。”

從前隔著朝代封官員為護佑一地之神明,如今又要隔著朝代殺人,當真是好大的威風。

婉襄輕笑了一下,發覺雍正並沒有收回目光,而是略帶著些得意,看著她整理他這些年的成果。

雍正三年,這一年最重要的事幾乎都集中在年家人身上。

敦肅皇貴妃薨逝,年羹堯被賜死。

三年服闋,另外還有一個關鍵詞是“清算”,詔廷臣宣示允禟罪狀,並及允祀、允誐、允禵。

也就是到年尾的時候,雍正才下令修撰《大清律集解》和《大清律曆增修統纂集成》。

這兩本書都是為刑名律法之用,順治那一代便開始在大明律的基礎上訂立大清的律法。

而律法也總是在不斷完善的,僅僅是婉襄陪伴雍正的這些年,便能感覺到整個社會從法治的角度上看,是在緩慢地進步著的。

《大清律集解附例》這本從順治年間就開始修撰的書,是雍正六年十二月才終於告成的。

到了雍正七年,對於婉襄而言是人生中濃墨重彩的一年,於雍正大約也是。

這一年因湖南籍書生曾靜之案,雍正寫下了《大義覺迷錄》,並刊行天下。

這是一本充滿爭議的書,就像是雍正的人生一樣。雍正時期這本書就像《聖諭廣訓》一樣為人們所熟知,到了乾隆朝,便立刻被乾隆下令收回燒毀,成了禁書。

這也足見他們父子兩人擁有完全不同的性格。

雍正見婉襄拿著這本書,忽而歎道:“雍正七年時,朕已經屢發上諭,不許官員言及祥瑞之事。但道曾靜案發之後,鄂爾泰數次上奏,言及雲貴之地有卿雲。”

古人認為卿雲出現,是統治者至孝之故。

“那時人人都不齒於鄂爾泰此行,認為他借祥瑞邀寵,朕卻明白,他是在想辦法支持朕,讓天下人都不要誤解朕。”

婉襄也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四哥這一生,也並沒有辜負鄂爾泰。若非您與鄂爾泰通力合作,如今苗疆土地開拓,建廳立治,也並不能這樣快,這樣順利。”

為君難,為臣不易,他們是相得的一對好君臣。

雍正也的確給了鄂爾泰很多,為皇帝重用的時候,鄂爾泰已經年逾四十,自己都以為人生不會有什麽轉機了。

而後出任雲貴總督,推行改土歸流,一門皆富貴。

他次子的妻子與慧賢皇貴妃是姐妹,四子同樣是雲貴總督,娶的是內大臣海望之女。

便是他兄長的女兒,也嫁給了怡親王府的弘皎做了嫡福晉,即是婉襄常見的西林覺羅氏。

其餘諸子亦皆聯姻望族,這大約就是武晚沐的家族想要的結果。

雍正淡淡笑了笑,胸中似乎仍有許多未竟之誌,“朕近來做夢,常常夢見早年間任用的那些大臣,田文鏡,張廷玉,鄂爾泰……”

“有人還在世,有人卻已經作了古,朕尤其思念田文鏡。”

田文鏡是雍正十年時逝世的。

“朕決心任用田文鏡時,他與張廷玉的弟弟張廷璐因處理生童試卷之事是有矛盾的,並無一人保舉。”

“無人看好田文鏡,獨朕一人慧眼如炬,因此朕在朱批奏折之中常常同他說,讓他千萬要爭氣,莫羞了朕的臉。”

他低頭笑了笑,相比於如今,那時更年輕,剛剛成為帝王時也總有更多的意氣,“若是他不辜負朕,朕也決意不辜負他。”

也才有了“朕就是這樣漢子,就是這樣秉性,就是這樣皇帝。”這封朱批奏章,讓現代人看了覺得好玩可笑。

“田文鏡果然實心辦事,知恩圖報,才遞了引退折子沒幾日,也就……”

人生於世,終有此一日。

婉襄沒有打斷他的思緒與傷感,繼續整理她手邊的書籍。

雍正八年三月,頒行聖祖禦纂《書經傳說》。這一年於雍正而言是十分痛苦的一年,婉襄不想過多地回憶。

雍正九年十二月,《聖祖實錄》、《聖祖聖訓》告成。

每一代帝王都要由日講起居注官編輯實錄,雍正當然也會有。但修訂他的實錄,便是乾隆時期的事了。

雍正性情剛烈,常常在奏折朱批之中罵人,修訂實錄的官員替他不好意思,還要酌情刪去一些,可惜後世人永遠看不見原版的了。

雍正十年沒有修書,十一年《五月》續修《會典》成。

那時候婉襄懷著弘曕,到了孕晚期,精力不濟,即便雍正拿給她看,她也沒有心思看。

《會典》是記載一個朝代官署職掌製度的書,康熙二十三年初修,而後雍幹嘉三朝都有重修。

這也的確不是婉襄感興趣的題材。

今年十月,又敕續修《皇清文穎》,這是一部大型詩文集。

除了這些藥載入史冊的書籍,雍正還寫了很多佛教專著,婉襄看了一眼就覺得頭疼,又開始犯困。

恰好雍正也批完了奏章,於是他們一同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