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謙嬪娘娘是要著人取什麽東西?”

忽而有一中年女子自殿外走進來, 烏雲黑鬢,瓜子臉兒,聲音清越如黃鶯出穀, 令婉襄回想起雍正七年時她見到的安貴人。

然而她當然不是, 富察氏笑著站起來,“郭絡羅福晉。”

她是莊親王允祿的嫡福晉郭絡羅氏。

婉襄和裕妃都是宮中妃嬪, 天然便比親王福晉尊貴,因此二人都坐著不動。

富察氏雖然身份也尊貴,但她到底矮了一輩,又向來不自矜身份, 所以才主動站起來問好。

郭絡羅氏笑著同富察氏點了點頭,又和婉襄以及裕妃行了禮, 便被招呼著在她們身旁坐下來。

婉襄因道:“前幾日萬歲爺讓郎畫師作了一幅畫,裕妃娘娘和富察福晉都沒見過, 因此想要見一見, 本宮便著人去取。”

郭絡羅氏年紀與裕妃相當, 倒也同裕妃一樣不大顯老,笑容很溫和,隨口問:“是什麽畫, 竟讓裕妃娘娘與富察福晉都這樣稀罕。”

婉襄先時不說畫卷內容,便是想敷衍過去,沒想到郭絡羅氏無意間仍然追問起。

未及婉襄回答, 裕妃便搶先道:“萬歲爺愛重幺女, 讓郎畫師作了一幅嘉祥長大之後模樣的畫像,當真是異想天開, 不過也十分有趣, 等謙嬪著人取來, 你也好好看看。”

郭絡羅氏客氣地讚了一句嘉祥的容貌,便又道:“萬歲爺愛女兒當真是愛到了骨子裏,前幾日見了我們家王爺,還說讓他準備準備,待公主再大一些,便讓他教她把弄那些火器。”

“女孩子家家的,哪裏有玩這些的,真是……”

嘉祥如今的“公主”稱呼是與生俱來的,待到成年準備出降之時,一般來說才會有正式的封號。

那一日婉襄隻是要雍正留下了一道旨意,往後即便嘉祥成年,無論在位的皇帝是誰,都不會給她公主封號,也會在史書之中抹去一切與她有關的內容,從出生開始。

裕妃知道這件事,也許是雍正向寶親王囑咐,寶親王又告訴了和親王。

這又不是什麽秘密,知道便也知道了。

而此時郭絡羅氏仍然這樣稱呼,也算不得錯,婉襄不回去糾正她。

至於她的想法,那與婉襄之間更是夏蟲不可語冰,她隻是仍然維持著剛剛入侍君王時的謙遜,笑而不語。

無人回應郭絡羅氏的話,她也是無所謂的,隻又向裕妃道:“近來準備新年之事,忙得臣妾焦頭爛額的。”

“萬歲爺在圓明園中,王爺平素有事,便搬到了圓明園附近的宅子居住,倒是有一月時間沒有去寧壽宮探望額娘了。”

“前些日子臣妾讓人給額娘捎信,問她可缺些什麽,她隻回說什麽都不缺,若缺了東西,隻管往延禧宮說一聲,裕妃娘娘很快便送來了。”

她說話的時候始終笑著,令人有喜氣洋洋之感。

“王爺知道這件事,今日到圓明園來,便千叮嚀萬囑咐,定要臣妾當麵謝一謝您。”

她們都已經漸漸有了年紀,郭絡羅氏還好,還有家事操持,裕妃卻純然是閑人一個,能有些事做打發時間,便是最好的。

此時也和郭絡羅氏開玩笑,“若說要謝本宮,那可不是當麵這一句話就足夠了的。宮裏密太妃可是花了本宮千八百兩銀子的,你們夫妻今日可帶了銀錢過來?”

這當然是開玩笑,郭絡羅氏也笑,“哎呦,裕妃娘娘可真是獅子大開口。臣妾的額娘好好地在寧壽宮裏,一切吃穿用度皆有萬歲爺孝敬,哪裏就花了裕妃娘娘這樣多的錢。”

裕妃擺出神氣模樣來:“若是不信,福晉自己去寧壽宮問一問密太妃就是了。”

郭絡羅氏有心把這個玩笑繼續開下去:“真要錢麽,也有,總得將那賬簿拿來,叫王府裏的帳房好生對上一對。”

“等到一個字都不差了,兩方按了手印。臣妾手裏有了錢,自然會著人將銀子送到您的接秀山房來。”

哪裏有這樣好說話,“不過麽,王爺一年的俸祿也不過就是那些銀錢,您的兒子也是親王,所以您都是知道的。”

“王府眾人還要開銷,左省一抿子,右省一抿子,一年能省出個一百兩銀子便是極好的了。隻能求裕妃娘娘寬容寬容,容許莊親王府將這筆銀子分十年付清,臣妾自然吃齋念佛,日日都念著您的好的。”

她說著這些話,一時之間坐著聽的主子,身邊服侍的宮女也都笑開了,聲音倒比正殿之中雍正他們參禪悟道的聲音還要響。

未過多久,小順子便從隔壁過來,恭敬地向婉襄道:“謙嬪娘娘,萬歲爺問您是有何事這樣高興,若是可以的話,也說來讓萬歲爺和諸王爺大臣們樂一樂。”

周圍人仍然在笑,便是平素端莊的富察氏也樂不可支,讓小順子摸不著頭腦。

婉襄便道:“郭絡羅福晉給我們講了個債主與欠債人的故事,是上不得台麵的,請萬歲爺繼續同他的愛徒參禪即可。”

婉襄這樣說,小順子行禮之後很快轉身離開了。

裕妃笑得差不多了,便直起腰來,指著婉襄對郭絡羅氏道:“瞧見沒有,她說你是個上不得台麵的。”

郭絡羅氏自己也仍然在笑,“莊親王府欠了裕妃娘娘這樣大一筆銀子,自然是上不得台麵的事,幸得謙嬪娘娘沒有直言,否則臣妾與王爺這兩張老臉今日怕是都擱不住了。”

“呀,裕妃娘娘這筆銀子,應當是不收利錢的吧?若是要收利錢,臣妾回去之後還得著王爺好好算一算,怎樣還清這筆銀子才最劃算。”

莊親王允祿精數學,承勝祖黃帝指授,曾經參與修撰《數理精蘊》,充算法館總裁。

婉襄一本正經道:“數學是萬物之理,雖則當然可以用來算錢,此時未免有辱沒祖宗之意,福晉還是三思而後行。”

她素來是個沉靜的人,此時忽而同開玩笑,眾人都反應了一會兒,而後才再次笑起來,卻不敢再如方才一般放肆,驚擾聖駕。

像是打擂台似的,正殿之中雍正的聲音也越加清晰。

“……盲驢牽盲驢,沿磨盤而繞轉;癡夢證癡夢,拈漆桶為瓣香。是則循覺路而撲火輪,能不由善因而招惡果?”

不知這世上誰是盲驢。

好生樂過一陣,眾人都停下來整理了儀容,喝茶用點心,而後繼續談話。

“本宮出宮之前才去探望過密太妃,太妃身體無恙,精神也很好。若說有遺憾,也不過是這件事,但太妃侍奉聖祖爺那樣久,當然也知道帝王的難為之處。”

裕妃正經起來,說的話也入情入理。

“你們的孝心太妃都知道,反而擔心王爺與你用心太過。轉眼又是新年,萬歲爺到時定然是要回宮的。”

“正月裏休息的時間多,你和王爺多多帶著兒女去寧壽宮探望太妃,萬歲爺自然也是樂見的。”

雍正當然不至於這樣小氣,這時候還要阻止他們一家相聚天倫。

郭絡羅氏很快應承下來,“額娘身體無恙,臣妾和王爺自然都放心。這一次也準備了些藥材補品準備送到您的接秀山房裏,還望您千萬不要推辭。”

“送給本宮的東西,你們還指望本宮不收不成,自然是你們送什麽,本宮便收什麽了。”

郭絡羅氏便笑道:“這樣自然是最好。”

在座的婉襄和富察氏都不是計較這些的人,當然也不會有什麽“見者有份”的想法,因此郭絡羅氏說起來的時候落落大方,反而讓人心生好感。

偏殿門前忽而有一個如嘉祥一般大的小姑娘探頭探腦的,郭絡羅氏瞧見了,便微笑著向著她招了招手。

“阿日善,快進來,在門口作什麽怪呢?”

聽見郭絡羅氏召喚,那小女孩很快便跑到了她身旁,撲進了郭絡羅氏懷裏。

郭絡羅氏同她親熱了片刻,便讓她給在座眾人行禮,“這是裕妃娘娘,這是謙嬪娘娘,這是你四嫂,快些叫人。”

小姑娘也不問什麽,一一問了好,郭絡羅氏才介紹,“這是王爺的庶女,側福晉薛氏的女兒,比小公主略大一歲。”

方介紹完畢,偏殿裏又走進來一位福晉,是理親王弘皙的嫡福晉烏郎罕濟爾默氏。

阿日善似是同她很親厚,待到她給殿中眾人行禮問過好,便又從郭絡羅氏身旁撲到了她懷裏,“嫂子!”

莊親王允祿的一生,可以說是非常順利的。才華橫溢,高官厚祿,滿堂子女,得享長生。

遭遇的最大的挫折,也就是乾隆四年卷入了“弘皙逆案”,停親王雙俸,罷理藩院尚書任。

若是莊親王府的一個小小庶女都和理親王的嫡福晉這般親厚的話,也難怪弘皙案發之時,將莊親王也卷了進去。

曆史上再小的一件事,在發生之前,也自有它的脈絡可循。

“……一為無量,無量為一,大中現小,小中現大。坐微塵裏轉大□□,於一毫端現寶王刹……”

像是讖語。